光绪二十三年四月初八，晌午头的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。二十出头的秀才陈文焕攥着包袱皮儿，深一脚浅一脚往青羊观挪。脚底下千层底布鞋早磨透了帮，露出的脚趾头沾满草籽儿，活像五颗发了霉的枣儿。

"这位爷，可是来烧香的？"山门歪脖松树底下蹿出个灰布道袍的小道童，十四五岁模样，手里攥着把竹扫帚，扫帚头还粘着几片带露水的槐树叶。

陈文焕抬头瞅了眼道观斑驳的匾额，青羊观三个金字让日头晒得泛白，倒像褪了色的年画儿。"小师父，敢问观里……可收留投宿的？"话没说完，肚子里先咕噜噜敲起锣鼓，震得他眼前直冒金星。

小道童把扫帚往胳膊肘下一夹，歪着脑袋上下打量："您这身打扮，倒像是赶考的相公。怎么着？科场不顺？"说着用扫帚杆儿往东边厢房一指，"后院倒有三间空房，就是……"话音突然卡在嗓子眼儿，眼睛直勾勾盯着陈文焕腰间。

秀才顺着他目光低头，原是系着块半旧的鸳鸯佩，玉质泛青，雕工粗糙。"这是……亡妻遗物。"他嗓子眼儿发紧，手指头无意识摩挲着玉佩纹路。去年腊月媳妇难产，一尸两命，接生婆说孩子小手攥着块带血的玉坠子，正是留下的陪嫁。

小道童突然打了个激灵，竹扫帚"啪嗒"掉在地上。"您快请进吧，灶房还有半锅棒子面粥。"说完头也不回往后院跑，活像后头有狗撵着。

陈文焕苦笑着摇摇头，抬脚跨过门槛。道观里静得邪乎，连声鸟叫都听不见。正殿供的三清像金漆剥落，香案上积着寸把厚的灰，倒是东墙根那口青石井栏锃光瓦亮，井沿上还留着新鲜水痕。

"这位施主。"冷不丁背后响起个沙哑嗓音，惊得陈文焕差点撞翻香炉。回头见个鹤发童颜的老道立在廊下，灰白胡须垂到胸口，道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，"老道玄真，敢问施主从何处来？"

"晚生陈文焕，顺天府人氏。"秀才躬身作揖，肚子又不争气地叫唤起来。老道却盯着他腰间玉佩，浑浊眼珠突然精光暴射："这玉……可是从死人身上得的？"

陈文焕如遭雷击，踉跄着退到井台边。老道却不管不顾，颤巍巍从袖中摸出个黄铜罗盘，指针在玉佩上方滴溜溜乱转。"施主可知，这观里最近……不太平？"

话音未落，前殿突然传来"哐当"巨响，像是香炉被掀翻。玄真道长脸色突变，拽着陈文焕就往西厢房钻："快躲进地窖！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！"

地窖里霉味冲鼻，陈文焕借着顶板缝隙漏下的光，看见老道正往墙缝里塞符纸。"道长，外头……"

"嘘——"玄真把食指竖在唇前，压低声音道："这观里供的哪是三清？分明是群披着人皮的魑魅！你看那井台，"老人指甲抠进砖缝，"上月十五，张秀才就是在这儿失足……"

"张秀才？"陈文焕浑身一颤，想起进京路上听说的怪事——同科举子张文远，也是考完试就没了踪影，官府在青羊观后山挖出件带血的长衫。

老道突然抓住他手腕，枯枝似的手指掐得生疼："你腰间玉佩，可是染过妇人临盆血？"见陈文焕点头，老人从怀里摸出半块铜镜，镜面蒙着层黑垢，却照得玉佩泛起血光。

"这玉是子母连环佩，"玄真声音发颤，"母佩锁魂，子佩引魄。你戴着它，那些东西当你是同类……"话音未落，头顶突然传来脚步声，踩得顶板吱呀作响。

陈文焕正要开口，冷不防被老道捂住嘴。暗处传来窸窸窣窣声，像有无数蛇虫在砖缝里游走。玄真摸出个竹筒，拔开塞子往墙角一撒，腥臭味顿时弥漫开来。

"这是黑狗血混着朱砂，"老道贴着他耳朵说，"能挡一炷香时辰。你且听好，那口井通着黄泉路，每月十五……"

"砰！"地窖门突然被撞开，两个青面獠牙的"人"举着火把站在门口，火光映得它们脸上鳞片泛青光。陈文焕刚要喊，却被玄真一把推进墙角大瓮："藏好了！"

瓮里积着陈年雨水，霉味混着血腥气直冲脑门。陈文焕屏住呼吸，听见外面传来黏腻的拖拽声，像是有人被倒拖着走。忽然"哗啦"水响，有个尖细嗓音怪笑："老东西，又藏了个书生？"

"两位差爷，"玄真声音发颤，"这后生是来挂单的香客……"

"香客？"另一个破锣嗓子冷笑，"你当咱哥俩瞎？他腰里拴着……"话音突然拔高，"好你个贼道！敢用黑狗血污咱们的眼！"

瓮盖突然被掀开，陈文焕对上一双竖瞳。那"人"脸上长满青鳞，手指甲足有半尺长，正滴着腥臭黏液。"相公可读过《酉阳杂俎》？"怪物咧开嘴，露出两排尖牙，"里头说，有些玉能养魂……"

玄真突然暴起，将铜镜狠狠砸在怪物面门。镜面迸裂的瞬间，陈文焕看见镜中映出的哪是道观？分明是座血池，池中浮着无数惨白人脸！

"快往井里跳！"老道一把将他推向井台，"记住，子时三刻……"话未说完，就被鳞甲怪物拦腰抱住。陈文焕踉跄着扑到井边，回头见老道袖中滑出半截桃木剑，剑身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。

井水冰凉刺骨，陈文焕刚要呼救，忽然觉得脚底一空，整个人直坠下去。黑暗中无数双手拽他衣襟，指甲刮得皮肤生疼。忽然腰间玉佩发烫，耳边响起婴儿啼哭，那些手竟如触电般缩回。

"啪！"落水的瞬间，他看见井壁刻满血符，最底下有行小字："壬寅年桂月，天师张道陵留。"水面上浮着半片破道袍，正是玄真今日穿的款式。

陈文焕挣扎着浮出水面，发现身处地下暗河。河水泛着幽光，河底沙石竟是无数碎玉。正要游向岸边，忽然听见上游传来锁链声，昏暗中隐约见着七八个"人"被铁链拴着，耷拉着脑袋在水中沉浮。

最前头那个突然抬头，竟是失踪的张文远！他双目赤红，嘴巴一张一合，却发不出声。陈文焕正要细看，腰间玉佩突然大放红光，惊得那些"人"纷纷后退，铁链声叮当作响，在暗河中激起回音。

"相公可算来了。"幽幽女声在背后响起，陈文焕猛回头，见个白衣女子立在浅滩，发间插着朵血红的石蒜花。她怀中襁褓突然蠕动，露出张青紫的小脸，嘴角还沾着……

陈文焕倒退三步，脚跟磕在河床碎石上。那婴儿小脸泛着青紫，嘴角沾的哪是奶渍？分明是未干的血痂！白衣女子却咯咯娇笑，怀中襁褓突然伸出五根尖爪，直掏他心窝而来。

"相公莫怕，奴家是来报恩的。"女子身形忽近，石蒜花香混着腐臭直冲天灵盖。陈文焕这才看清，她裙摆下根本不是脚，而是两条交缠的蛇尾，在碎玉上拖出黏腻水痕。

千钧一发之际，腰间玉佩突然滚烫。陈文焕想起老道塞给他的半块铜镜，摸出来胡乱一照。镜中哪有什么美人？分明是具挂着腐肉的骷髅，襁褓里裹着只剥皮狸猫！

"啊——"女子尖叫着后退，铜镜竟将她蛇尾灼出青烟。"好个负心汉！"她突然变脸，七窍流出黑血，"你陈家三代单传，若非我施法换命，你那短命爹能活到五十？"

陈文焕如遭雷击。他爹确实是五十岁上无疾而终，临终前抓着他手说："儿啊，爹这辈子没病没灾，倒像是……像是借来的寿数。"当时只当是老人糊涂，如今想来……

"你腰间玉佩，原是我陈家祖传的子母阴符。"女子指甲暴长三寸，在石壁上划出火星，"你祖父用母佩锁我魂魄，你爹拿子佩续命，如今该你……"

话音未落，暗河上游突然传来锁链哗啦声。先前见着的张文远突然暴起，铁链绷得笔直，带着七八个"人"撞开河水。他们脖颈后都嵌着块铜符，正中央刻着个"敕"字，被水泡得发绿。

"天师敕令？"陈文焕摸出怀中半块桃木剑，正是玄真道长临别所赠。剑身上朱砂符咒突然亮起，逼得那些"人"惨叫后退。白衣女子却狞笑着扑来："天师府的东西，到你手里也是暴殄天物！"

铜镜里突然映出玄真道长的脸。老道浑身是血，却死死攥着半截锁链："相公听好！这妖妇原是嘉靖年间的白莲妖女，专吸婴儿魂魄修炼邪术。张天师当年将她镇在井底，用子母玉佩……"

话音戛然而止，镜面突然爬满裂纹。陈文焕这才发觉，自己正被铁链拖着往河底沉。白衣女子骑在他背上，指甲抠进他天灵盖："把玉佩交出来！我儿就能投胎……"

剧痛中，陈文焕摸到腰间玉佩。母佩与子佩突然发烫，井底那口青石井的轮廓竟在河底显现！女子尖叫着松手，河床碎玉突然飞起，组成个巨大的八卦阵图。

"不可能！"女子蛇尾被八卦金光定住，"张天师的封印早该……"

"子时三刻，阴气最盛。"陈文焕突然明白老道未尽之言。他咬破舌尖，将血喷在桃木剑上。剑身符咒大亮，照出女子原形——哪有什么白衣，分明是具披着人皮的白骨！

八卦金光与桃木剑气交织成网，将妖女困在当中。陈文焕趁机游向那些戴铜符的"人"，用剑尖挑开他们后颈腐肉。每块铜符下都压着张黄纸，墨迹虽褪，仍能认出是生辰八字。

"张文远！"他突然认出最瘦那人的胎记，"你是宣武门外卖炊饼的张三郎！"

那人空洞的眼珠突然转动，喉咙里挤出沙哑声："秀才公……救救我儿……"陈文焕这才看清，他们襁褓里裹的哪是婴儿？分明是团团黑气，被铜符压在心口！

妖女突然爆发尖笑，八卦阵出现裂痕："你们陈家欠我的！你祖父烧毁我肉身，你爹偷走我子佩，如今该你……"

"我陈家不欠你！"陈文焕挥剑斩断铁链，"我爹行医济世三十载，你休想污他清白！"说着将玉佩按在最大那团黑气上。黑气突然凝成婴儿形，对着玉佩咿呀学语。

妖女惨叫着化作白骨，河底八卦轰然倒转。陈文焕被水流卷向井口时，最后瞥见那些铜符化作飞灰，襁褓中的黑气竟显出婴儿笑脸，冲他作揖。

再睁眼时，陈文焕躺在青羊观废墟里。晨光穿透断梁，照见满地碎玉。他怀里揣着半块铜镜，镜面映出个老道身影——正是玄真，只是面容年轻许多。

"嘉靖四十年，贫道奉张天师令镇妖。"老道声音在镜中响起，"那妖女用子母佩害你陈家三代，贫道便借你之手破局。如今她魂飞魄散，这些枉死婴灵……"

陈文焕摸出怀中玉佩，母佩已碎成两半，子佩却泛着温润光泽。远处传来鸡鸣，他对着朝阳三拜九叩，将碎玉埋在老道殉道之处。下山时，遇见个抱婴儿的妇人，那孩子冲他咯咯直笑，眉心一点朱砂痣，像极了镜中婴灵。

半年后，有人在京郊道观发现个疯道士，逢人便说："玉能养魂亦能锁魂，善恶一念间呐！"而陈文焕捐出祖宅，在青羊观原址建了育婴堂，门楣上挂着半块铜镜，晨光暮色里，总映着孩童嬉闹的身影。

后记：故事以道教"承负"思想为骨，借子母玉佩暗喻因果轮回。陈文焕三代人无意间卷入善恶纠葛，最终以直报怨完成救赎。妖女白骨化婴灵的转折，呼应《道德经》"大道废有仁义"之理——当私欲凌驾天道，善念方显珍贵。育婴堂的建立，则将封建迷信转化为对生命的敬畏，体现民间故事"劝善惩恶"的核心价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