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各位爷们儿可听真喽！今儿个咱不讲三侠五义，单说这通州潞河边上的一桩奇事——"

茶碗盖儿磕在桌沿的脆响里，穿靛蓝布衫的老汉啐了口枣木烟斗："又是柳家那克夫的闺女？您这老腔老调的，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喽！"

"嘿！您这就不懂了！"说书人捻着山羊胡摇头，"前日晌午，柳家大姑娘揣着三尺白绫上了普济寺，您猜怎么着？那主持老和尚捧着签筒直念阿弥陀佛，说人家是菩萨命！"

柳如烟对着铜镜摘耳珰，翡翠坠子在掌心沁凉。门外传来继母王氏的尖嗓门："小贱蹄子！晌午赵员外家来送聘礼，你倒躲在这儿扮观音相！"

铜镜里映出半张脸，眉眼似水墨洇开，偏生眼角一点朱砂痣。这痣要长在眉心便是福相，偏生落在眼尾，倒像滴将落未落的血泪。

柳如烟攥紧袖口，那里头藏着半块残玉。那是头年清明，她在潞河岸边救了个老乞丐，人家塞给她的谢礼。老乞丐临走时念叨："姑娘这命格……是菩萨座前打翻的琉璃灯啊……"

赵员外搓着手在廊下踱步，油光水滑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。管家凑过来耳语："老爷，都安排妥了。那道士说只要在洞房夜……"

"闭嘴！"赵员外突然暴喝，惊飞了梁上栖鸦。他摸出怀中黄符，符纸上的朱砂纹路竟似活物般蠕动。昨夜梦里，那道士狞笑着咬破指尖："此乃血契，柳氏女命格至阴，待我取她三魂七魄炼成阴丹……"

喜娘往柳如烟发间插金钗时，她瞥见铜镜里王氏正在数聘礼单子，银锭子在红木盘里堆成小山。突然，窗外"啪"地落下只湿漉漉的麻雀，脖颈诡异地拧着。

"姑娘莫怕，这是喜鹊登枝。"喜娘强笑着掩窗，却见柳如烟指尖发颤地摸出半块残玉。玉佩缺口处隐约可见"黛玉"二字，被雨水一冲，竟泛起淡淡荧光。

柳如烟攥紧袖中玉佩，忽听得轿外传来沙哑的喊声："姑娘且慢！"是那老乞丐！他浑身湿透地拦在路中央，竹杖敲得青石板当当响："这婚成不得！赵员外后院埋着九口染血的水缸……"

话音未落，两个家丁已如饿虎扑食般将他拖进巷子。柳如烟掀开轿帘，只来得及看见老乞丐被按在泥水里，怀中掉出个油纸包，里头裹着本泛黄的《金刚经》。

洞房里龙凤烛爆出灯花，柳如烟攥着喜秤的指节发白。忽然听得窗外瓦片轻响，她猛回头，却见残玉在月光下投出细长光影，正正指向房梁！

"娘子在找什么？"赵员外推门而入，酒气混着股腐臭味。他脖颈后贴着张黄符，在烛火下泛着青光。柳如烟倒退两步，后腰撞上妆台，胭脂盒"当啷"坠地。

"娘子莫慌。"赵员外突然扯开衣襟，胸口赫然纹着个狰狞的饕餮纹，"道士说只要子时三刻……"他突然卡壳，眼球暴突着看向柳如烟身后。

月光透过雕花椽子，在墙上投出九道扭曲的黑影。柳如烟顺着看去，差点尖叫出声——那分明是九个悬在梁上的纸人，每个纸人脸上都画着赵员外的模样！

"你……你果然在炼邪术！"柳如烟摸到袖中残玉，玉佩突然发烫。赵员外突然惨叫着捂住心口，他胸口的饕餮纹竟开始蠕动，活物般啃噬起皮肉！

黑暗中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，混着什么东西爬行的窸窣声。柳如烟摸到火折子点亮，却见赵员外倒在地上，七窍流出黑血，而那些纸人正用朱砂笔画就的"眼睛"盯着她。

"菩萨救我……"赵员外突然朝她爬来，每爬一步，地板上就多出个血手印，"那道士骗我！他说只要用你的命格……"话未说完，他脖颈突然以诡异角度折断，像被无形的手拧断了脖子。

柳如烟瘫坐在地，忽然觉得袖中残玉重若千钧。玉佩上的"黛玉"二字正在渗血，而她颈后突然刺痛，伸手一摸，竟摸到片黏腻的触感——那老乞丐塞玉佩时，在她发间藏了张黄符！

窗外忽然响起木鱼声，一声声敲在人心坎上。柳如烟踉跄奔至窗边，只见普济寺的老和尚手持念珠，正站在结满蛛网的赵家祠堂前。他身后，九口覆着红布的水缸在雨中泛着幽光，缸口隐约可见森森白骨……

老和尚抬头望向柳如烟，浑浊眼珠突然精光暴射："姑娘可知，你随身带的残玉，原是《红楼梦》里绛珠仙草的伴生玉？那老乞丐不是凡人，是警幻仙姑座下痴梦仙翁！"

九口水缸齐齐炸裂，冲天黑气中传来厉鬼嚎哭。柳如烟怀中残玉脱手飞出，在半空与黑气缠斗。老和尚甩出袈裟，口中疾诵："苦海无边，回头是岸！柳姑娘，你可是要效仿黛玉葬花，还是要做那超度众生的菩萨？"

"姑娘这命格啊，是菩萨座前打翻的琉璃灯。灯油能渡众生，灯芯却要历劫……"她突然解下发间黄符，任凭黑气缠上手腕。残玉"咔嚓"裂开，露出里面舍利子般的晶核，霎时金光大作！

老和尚袈裟落地，现出九具女尸，皆是赵员外前头娶的媳妇。每具尸首心口都插着根银针，针尾系着红绳，另一头拴在祠堂里的饕餮木雕上。

"阿弥陀佛。"老和尚拾起残玉碎片，"姑娘可知，你每嫁一次人，这玉就多道裂痕？前三次你克死的丈夫，实则是替你挡了血光之灾。那道士想用你的纯阴命格唤醒邪神，却不知……"

柳如烟跟着老和尚走向普济寺，晨雾中传来木鱼声。她忽然驻足，摸出袖中半块玉佩。玉佩缺口处，隐约可见"宝玉"二字在晨光中流转……

柳如烟跟着老和尚踩着露水往山上走，脚下枯枝咯吱作响。老和尚的袈裟被山风掀起，露出里头缝着补丁的僧袍。

"大师，这玉佩……"柳如烟攥着残玉，指尖被硌得生疼。老和尚突然停步，指着山崖下一株歪脖子老槐树："姑娘可认得这树？"

树皮斑驳如鳞，枝桠间挂着零星褪色的红布条。柳如烟正纳闷，忽见树根处拱起个土包，土色新鲜，像是新翻的。老和尚竹杖轻点，土包轰然塌陷，露出具穿道袍的尸体，脖颈上还缠着条死透的青蛇。

"这是昨夜想暗算您的道士？"柳如烟捂住嘴。老和尚冷笑："这孽障在终南山偷学禁术，竟把主意打到绛珠仙草的转世身上。"他忽然转头，浑浊眼珠盯着柳如烟："姑娘可知自己为何克夫？"

山风卷着残叶掠过，柳如烟发间黄符沙沙作响。老和尚从袈裟里掏出个油纸包，正是那老乞丐遗落的《金刚经》。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画像，画中女子眉心一点朱砂，怀中抱着块美玉，赫然与柳如烟生得一模一样。

"这是警幻仙姑亲手绘的绛珠仙子像。"老和尚指尖拂过画像，"五百年前神瑛侍者浇灌仙草，你欠他一世眼泪。警幻仙姑特命痴梦仙翁下凡点化，谁料那道士半路截胡，把你命格改作至阴至邪……"

话音未落，山脚下突然传来唢呐声，凄厉如鬼哭。老和尚脸色骤变："不好！赵家那九口染血水缸，原是按九宫方位埋的！"他拽着柳如烟就往山下跑，僧袍下摆扫过带露的草叶。

九口大缸在院中摆成诡异的阵型，缸口封着的朱砂符咒正在冒烟。柳如烟刚跨进门槛，就觉脚脖子一凉——低头看时，满地都是暗红色的水迹，散发着腥臭。

"这是子母河的水！"老和尚竹杖重重杵地，"那道士在缸里养了九对母子煞，专吸活人阳气。姑娘且看——"他指向正北方的水缸，缸身突然浮现出张人脸，正是昨夜暴毙的赵员外！

柳如烟倒退两步，后背撞上个人。回头看时，却是继母王氏举着把菜刀，刀刃还沾着鸡血："小！你在赵家惹出这等祸事，休想连累我们柳家！"说着就要砍她。

老和尚竹杖一挑，菜刀叮当落地。王氏突然两眼翻白，口吐白沫："不是我……是赵员外逼我的……他说只要在洞房夜把符水灌给你……"话没说完，她脖颈突然扭成麻花状，七窍流出黑水。

"母子煞反噬了。"老和尚拽着柳如烟往祠堂退，"这阵法要见血才能破，姑娘快把残玉按在阵眼！"柳如烟刚要动作，忽觉怀中一空——残玉竟自己飞向阵中，正正落在中央水缸上！

霎时阴风大作，九口水缸同时炸裂。腥臭血水漫过青砖，隐约可见无数婴儿的手爪在水中浮沉。柳如烟被老和尚护在身后，见他从袈裟里掏出个紫金钵盂，口中念念有词。

"南无阿弥多婆夜……"梵唱声中，血水渐渐退去，露出缸底九具女尸。每具尸首心口都插着根银针，针尾系着红绳，另一头拴在祠堂里的饕餮木雕上。柳如烟突然想起什么，冲进祠堂撕下木雕嘴里的黄符。

符纸离手的刹那，木雕轰然碎裂，飞出九道黑影。柳如烟下意识举起残玉，玉佩突然迸出金光，将黑影定在半空——竟是九个婴儿魂魄，个个面容扭曲，脖颈上都有道血痕。

"冤有头债有主啊。"老和尚叹息着点燃三炷香，"这些孩子都是被道士剖腹取胎，炼成母子煞的。如今阵法既破，老衲便送他们往生。"他正要诵经，柳如烟突然拦住他。

"大师且慢！"她指着残玉，"这玉佩方才吸了血煞，此刻正在……在哭！"众人定睛看去，玉佩表面果然浮起水光，一滴晶莹泪珠顺着"黛玉"二字缓缓滑落。

柳如烟抱着残玉坐在祠堂门槛上，老和尚在院中用朱砂画往生咒。突然听见玉佩里传出细碎人声，像是无数孩童在咿呀学语。她正要细听，怀中突然一轻——残玉竟化作流光，钻进了饕餮木雕的残骸里！

地面剧烈震动，木雕碎片自动拼合成完整雕像，只是原本狰狞的兽首，此刻竟泛着慈悲笑意。老和尚惊得竹杖落地："这……这是饕餮吞天象！姑娘的残玉，竟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五色石！"

话音未落，天空劈下九道惊雷，正正击在木雕上。柳如烟被气浪掀翻，再睁眼时，木雕已化作丈许高的石像，手中捧着朵晶莹的莲花，莲花芯里盘坐着个婴儿，眉心一点朱砂，与柳如烟生得一般无二。

"阿弥陀佛，善哉善哉！"老和尚合十礼拜，"姑娘可知，你本就是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泪珠所化？那痴梦仙翁改你命格，实则是要助你提前历劫。如今你以泪化莲，渡尽九子冤魂，这菩萨命格，方是真正觉醒了！"

柳如烟怔怔望着石像手中莲花，忽然觉得眼眶湿润。伸手一摸，指尖竟沾着血色——不是泪，是心头血！那血滴在莲花上，婴儿突然睁开眼，咯咯笑着飞入她怀中。

通州城炸开了锅。百姓们都说赵家宅院昨夜显灵，九口染血水缸变成金莲池，池中莲花开得正好，每朵莲芯都坐着个笑嘻嘻的婴孩。更奇的是柳家大姑娘，抱着个玉娃娃站在莲花池边，身后跟着个老和尚，逢人便说："这是菩萨赐的送子观音。"

柳如烟摸着怀中玉娃娃，想起老和尚临别的话："姑娘这菩萨命格，原是要尝尽人间至苦，方能大彻大悟。如今你既渡了九子冤魂，便该去寻你的神瑛侍者了。"她抬头望向京城方向，残玉化作的莲花金簪正插在发间，簪头垂下的流苏上，刻着蝇头小楷的《红楼梦》词句：

"一个是阆苑仙葩，一个是美玉无瑕。若说没奇缘，今生偏又遇着他……"

三年后，潞河岸边新修了座慈幼局，专收留弃婴。管事的娘子眉心一点朱砂，怀里总抱着个玉娃娃。有那眼尖的认出，这娘子正是当年"克死"三任丈夫的柳如烟。

这日慈幼局门口来了个疯道士，抱着酒坛又唱又跳："假作真时真亦假，无为有处有还无！"柳如烟追出门去，只看见道袍一角翻飞，露出衣襟上绣着的"太虚幻境"四个字。

她忽然笑了，把玉娃娃放在新采的莲花丛中。孩童们围着莲花嬉闹，不知谁碰倒了供桌，烛火燎着《金刚经》残页，竟烧出个"情"字。柳如烟伸手去救，火舌却突然转了向，将那"情"字舔舐成"缘"字。

远处传来木鱼声，老和尚的声音若有若无："痴儿，痴儿，你道是菩萨渡人，何尝不是人渡菩萨？"柳如烟望着水中倒影，莲花玉簪泛着柔光，倒映出她眼尾朱砂痣，像极了当年残玉上的那滴血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