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祯三年秋分，保定府往西三百里的野狐岭上，货郎王二挑着空担子往家赶。日头刚擦着山尖儿，林子里就起了雾气，老鸹在秃枝上叫得瘆人。王二紧了紧腰带，心想这趟买卖赔本了——三斤雄黄没卖出去，倒把新纳的千层底磨穿了洞。

"劳驾，借个火。"细声细气的调子从树后传来。王二激灵灵打个寒颤，定睛望去，月白色衣角在雾气里忽隐忽现，竟是个眉眼如画的年轻后生，只是脸色比宣纸还白，嘴角挂着血丝。

"这位公子……"王二刚张嘴就挨了截："别说话，扶我去山神庙。"后生胳膊凉得像井底捞出来的玉石，王二触到他腕子时，分明感觉脉搏处跳着两股热气。进了破庙，后生从怀里掏出个青玉匣子，里头躺着支朱红珊瑚簪子："当给你，换身干衣裳。"

王二正琢磨这簪子能换几斤白面，后生突然揪住他前襟："你会不会说话？"

"会……会说话啊。"王二让这一下问懵了，后生却松了口气："好，记住，等会儿无论看见什么，你就说'白狐赤尾，天禄永随'。"说罢闭眼跌坐在神案上，身后竟甩出条毛茸茸的白尾巴。

王二尿骚味都呛到喉咙眼了，硬撑着没动弹。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，照得白狐周身泛银光。眼见着它头顶聚起团红雾，尾巴尖儿慢慢沁出金珠子，王二突然想起老娘讲的狐仙渡劫的典故。

"要成仙了？"话刚出口就挨了记眼刀，白狐喉咙里滚出低吼："还差句'天地不仁'！"王二福至心灵，把当年听私塾先生念的道德经憋出来："天地不仁……"

轰隆！

房梁上积了三十年的香灰簌簌往下掉，白狐周身腾起丈许高的火焰。王二被气浪掀翻在地，眼见着白影化作穿云箭直冲北斗，庙门外却传来哭丧似的调子："王二！王二！"

王二爬起身，差点撞上堵肉墙。五个黑影杵在庙门口，打头那个戴着高帽，舌头耷拉到胸口，手里铁链子哗啦响："可算找着你了！"

"爷们儿……认错人了？"王二腿肚子转筋，五个小鬼齐刷刷摘下帽子，露出五张青紫肿胀的脸——可不正是去年腊月来买砒霜的那五个猎户！

"你卖的假药害我们肠穿肚烂！"猎户们的铁链子缠上王二脖子，白狐留下的珊瑚簪突然发烫。王二急中生智，掏出贴身藏着的雄黄包："各位爷爷！我有正宗的安雄、川雄、云雄……"

小鬼们突然齐刷刷后退，打头那个龇着獠牙冷笑："雄黄只能驱鬼，驱得了业障吗？"说着铁链子往王二脚脖子上一套："跟我们去见城隍！"

王二让鬼差拽着往山涧走，忽然想起白狐临走前在神案上画的符。他假装跌倒，摸出藏在袜筒里的朱砂笔，照着记忆往石头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"敕"字。五个小鬼突然抱头惨叫，铁链子应声而断。

"你怎会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的敕令！"鬼差们化作青烟散去前撂下狠话："等着五更回魂夜！"

王二瘫在石头上喘气，摸出白狐给的珊瑚簪。月光下簪头突然裂开，掉出卷泛黄的纸，上头用朱砂写着："三更莫说话，五更莫回头。明日午时三刻，去城隍庙找张瘸子。"

王二揣着字条往家奔，路过药王庙时撞见个守夜的跛脚老汉。老汉盯着他怀里的珊瑚簪直抽冷气："这是老药王的信物啊！"

三十年前，野狐岭住着位姓胡的老药王，能医百病却从不收钱。直到有天胡家起大火，老药王被烧成焦炭，唯独装药材的青玉匣子不见踪影。王二心里咯噔一下——白狐给的匣子，可不正是青玉雕的？

"胡家有个独子，火场里逃出来时浑身白毛……"老汉压低嗓子："后来有人说在月圆夜见过白影跪拜药王碑。"

王二后脊梁冒冷汗，忽然想起白狐受伤时，猎户的箭簇上刻着"李"字。而李猎户去年买砒霜时，袖口分明沾着胡家药铺的当归味儿！

转过天就是七月十五，王二揣着雄黄包蹲在城隍庙后墙根。张瘸子果然拄着拐来了，裤脚沾满黄泥，怀里抱着个贴满符纸的骨灰坛。

"你惹大祸了。"张瘸子用拐棍戳开泥地，露出截焦黑的爪："胡家公子渡的是九转雷劫，本该在珊瑚簪里藏道保命符。可你昨儿说的那句'天地不仁'，把劫数引到猎户身上啦！"

王二这才明白，那些猎户为何会在买砒霜后暴毙——他们射伤白狐的箭，沾了老药王临终前配的"断魂散"，本该三年后发作。是自己那句道德经，催了他们的死期！

"五更回魂时，猎户的怨灵要借你的肉身告状。"张瘸子抖开黄符："想活命，就去胡家废墟找药王碑，碑底下埋着……"

话没说完，城隍庙的铜钟突然自鸣，三更天的月光照得碑文猩红如血。王二正要细问，却见张瘸子七窍流血，怀里的骨灰坛裂成两半，里头钻出只焦黑的手骨，死死攥住他的脚踝。

王二让那焦骨手攥得脚踝生疼，刚要掏雄黄，张瘸子的拐棍突然冒起绿火。火光里飘出个白胡子老头，脑门贴着黄符，可不正是城隍庙供的城隍爷！

"王二啊王二，你可知自己犯下多大罪孽？"城隍爷的胡子簌簌抖，王二这才想起三年前那桩事——那年他往猎户李的箭头上偷偷抹砒霜，只为抢那窝白狐的皮子。

"跟我去胡家废墟。"城隍爷袖袍一挥，王二眼前登时天旋地转。再睁眼时，四周尽是焦黑房梁，月光照着半截残碑，上头密密麻麻刻满朱砂符。王二蹲下身，冷不防碑底伸出只青白的手，指甲足有三寸长！

"李猎户！"王二踉跄后退，那手却抓住他裤脚："还我命来……"凄厉的哭嚎震得房梁簌簌掉灰，王二摸到怀里的珊瑚簪，突然想起白狐说的话。

"白狐赤尾，天禄永随！"喊声出口，碑底突然炸开团红光，青白手缩了回去。王二仗着胆子刨开碎砖，竟翻出个油纸包，里头裹着老药王的半截焦骨，骨头上深深浅浅全是箭孔！

八月十五月正圆，王二揣着焦骨往家赶。路过村口老槐树，见着个穿月白衫的公子坐在石碾上，可不正是那晚的白狐！

"你怎的还没走？"王二话出口就后悔，白狐眯起眼："走？往哪走？我的劫数可全应在你身上了。"说着轻轻一挥袖，王二怀里焦骨突然发烫，地上显出八个血字：李代桃僵，因果循环。

王二正琢磨意思，白狐突然扯开衣襟，心口赫然插着支铁箭簇，箭头泛着幽幽蓝光："认得这箭吗？三年前你卖给李猎户的砒霜，全抹在这箭尖上。"

王二腿一软跪在青石板上，那年他见猎户李的箭法准，便撺掇着往箭头抹砒霜，好毒杀白狐取皮。谁承想李猎户贪心，一箭射杀了来给父亲送饭的白狐儿子！

"那夜我本该渡劫，却让你一句话搅了局。"白狐指尖凝起团红雾："如今猎户的怨灵要借你的肉身告状，城隍爷的生死簿上，可记着你的名字呢。"

王二被白狐带到城隍庙，见着张瘸子正往生死簿上画红圈。判官笔悬在王二名字上方，墨汁滴滴答答往下掉。

"王二，你可知罪？"城隍爷的惊堂木拍得脆响。王二刚要辩解，白狐突然化身丈许高的白影，九尾扫过供桌："且慢！这后生虽有过，却也助我渡劫，功过相抵如何？"

庙外突然阴风大作，五个猎户的怨灵撞破山门，铁链子缠住白狐脖颈："妖孽休要迷惑神明！王二卖假药害命，当入十八层地狱！"

王二眼见着白狐的尾巴被铁链勒出血痕，突然想起老药王的焦骨。他掏出油纸包往供桌上一摔："城隍爷明鉴！李猎户当年射杀白狐，用的正是抹着砒霜的箭！"

判官笔突然顿住，生死簿无风自动。白狐趁机喷出团火焰，烧断猎户的锁链："你们五个的冤屈，自有人偿！"

五更鸡鸣时，王二被白狐驮着飞回胡家废墟。晨光里，药王碑的朱砂符渐渐淡去，显出老药王临终前刻的字：医者仁心，不可欺天。

"你爹当年发现李猎户与药贩子勾结，在药材里掺假，便要被灭口。"白狐的尾巴化作白衣，"那夜我替爹送药，却让抹了砒霜的箭射中心口。"

王二这才明白，自己当年卖的"假药"，竟是李猎户用来害人的毒药。他扑通跪在碑前："老药王在上，王二知错了！"

白狐突然张口，吐出个滴溜溜转的珊瑚珠："含在舌下，可解百毒。"王二刚要推辞，白狐已化作清风而去，空中飘来句："中秋月圆夜，带珠来药王庙。"

转眼又是中秋，王二揣着珊瑚珠来到药王庙。供桌上摆着老药王的牌位，白狐的雕像旁多了行小字：胡九灵，位列仙班。

王二刚磕完头，庙门突然涌入十几个猎户，个个背着弓箭。打头那个摘下鹿皮帽，赫然是李猎户的脸！

"王二，你害得我们好苦！"猎户们身后飘出五个怨灵，锁链哗啦啦响。王二正要解释，李猎户突然跪地磕头："恩公！您当年卖我的砒霜，原是救了我全家啊！"

原来李猎户发现药贩子在砒霜里掺了鹤顶红，正要揭发却被追杀。王二误打误撞卖给他"假砒霜"，竟保住了他性命。而老药王正是被药贩子纵火烧死，白狐渡劫那日，正是药贩子伏法之时。

白狐的雕像突然开口："王二，可愿继承药王衣钵？"王二刚要答应，雕像又添一句："需得在城隍爷面前立誓，此生不赚黑心钱。"

王二摸着怀里的珊瑚珠，想起老药王焦骨上的箭孔。他重重磕了三个头，额头沾着朱砂："我王二对天发誓，若再行差踏错，便让雷劈了我！"

话音未落，雕像眼里滴下两滴血泪，落在珊瑚珠上。王二含住珠子刹那，浑身筋骨噼啪作响，再睁眼时，竟能看清药王碑上隐去的古方。

如今野狐岭上多了间药铺，匾额上写着"天禄堂"，掌柜的是个跛脚老汉，总爱把珊瑚簪别在襟前。有人说月圆夜能听见白狐唱歌，也有人说在药炉里见过九尾影子。

王二再没离开过野狐岭，他守着老药王的碑，把当年猎户李送的鹿皮帽挂在门后。中秋夜常有穿月白衫的公子来讨茶喝，临走时总在门槛上留下支红珊瑚簪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