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秋，北平西直门外头炮仗市胡同口，仨脚夫蹲在墙根儿底下抽旱烟。李二愣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："哥儿几个听说没？前儿个永定门那票大镖银，连车带人全没影儿了！"

"不能吧？"穿靛蓝裤褂的赵铁柱吐了口唾沫，"威远镖局走南闯北二十年，连张作霖的军饷都敢保，哪能说没就没了？"

"可说是呢！"旁边秃脑门的老刘头插嘴，"我二舅姥爷在镖局当厨子，说那天晌午还看见总镖头亲自给趟子手们盛红烧肉，后晌就剩八辆空车杵在芦沟桥头，马嘴里都往外冒白沫子！"

李二愣突然把烟袋一撂："要我说，准是撞上太白祖了！"

这话像凉水泼进热油锅，仨人登时炸了庙。赵铁柱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："二愣子你魔怔了吧？太白祖那是唐朝大诗人，还能跑民国来劫镖？"

正吵吵着，胡同口突然响起叮铃哐啷的铜铃声。打南边晃晃悠悠过来个算命先生，青布长衫上补丁摞补丁，肩头蹲着只油光水滑的黄毛。那眼睛滴溜溜转，盯得人后脊梁发凉。

"几位老哥，借光讨碗水喝。"算命先生声音沙哑，像是砂纸磨铁锅。他怀里抱着的竹签筒突然无风自动，哗啦啦响成一片。

老刘头最信这个，颠儿颠儿跑回家端来粗瓷碗。算命先生接过碗时，李二愣瞥见他手腕上文着个朱砂画的太极图，中间阴阳鱼眼睛竟是用金漆点的。

"这位小哥面带红光，近日要有横财啊。"算命先生喝了水，突然盯着赵铁柱冷笑。赵铁柱正要发作，算命先生袖子一抖，黄"嗖"地窜上墙头，爪子上还勾着块破布——正是前日镖局失踪趟子手穿的号坎儿！

当晚三更天，李二愣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白天那算命先生的话像根刺扎在心窝，特别是看见赵铁柱听完"横财"二字后，眼睛直往西边荒废的义庄瞟。那地方自打去年死了个横死的戏子，夜夜能听见哭腔儿，连野狗都绕着走。

李二愣悄悄披衣起身，摸黑往义庄方向去。刚转过街角，就撞见个黑影扛着麻袋往城隍庙方向窜。他猫腰跟上去，月光底下瞧得真切——那麻袋口露出的银锭子，分明刻着威远镖局的标记！

"站住！"李二愣大喝一声。黑影撒腿就跑，俩人一前一后追到城隍庙后墙根。前头那人突然刹住脚，李二愣收势不及，"咚"地撞上堵肉墙。抬头一看，倒吸口凉气——月光下站着个丈二高的白胡子老头，穿杏黄道袍，手持白玉尘尾，脚踏五色祥云靴。

"后生仔，可认得此物？"老头从袖中掏出块青铜令牌，月光一照，牌面上"太白"二字泛着青光。李二愣扑通跪下，这不正是爷爷描述的太白祖显圣？

"起来说话。"老头声音像从云端传来，"尔等凡夫肉眼，怎识得天机？那镖银原是袁世凯称帝时埋下的复辟军饷，上头盖着玉玺大印。尔等若贪心私藏，必遭五雷轰顶！"

李二愣听得冷汗直冒，正要磕头，忽觉后脖颈子一凉。转头正对上赵铁柱狰狞的脸，手里明晃晃的匕首抵着他喉咙："老东西，少装神弄鬼！"他另一只手扯开老头假胡子，底下竟是白天那个算命先生！

"你……你不是走了吗？"李二愣牙关打颤。算命先生冷笑，手中忽然多了柄铜钱剑，剑尖直指赵铁柱眉心："《水浒传》里吴用智取生辰纲，用的可是蒙汗药。你倒好，学起《三国演义》里蒋干盗书，可惜只学了皮毛！"

赵铁柱突然怪叫着捂住眼睛，黄不知何时窜上他肩头，利爪正抓在他眼皮上。李二愣趁机滚到一边，就听算命先生厉声喝道："太白祖令牌在此，还不现形！"说着将铜钱剑往地上一插，地下竟"轰"地腾起蓝光，照得整片坟地亮如白昼。

蓝光中现出七十二具棺椁，棺盖上朱漆描金的"威远镖局"字样触目惊心。李二愣突然想起镖局总号大堂挂的《出师表》拓片，那句"受任于败军之际，奉命于危难之间"此刻在耳边炸响。算命先生从怀中掏出半块虎符，与棺椁中浮起的另半块严丝合缝。

"二十年前，我师父为护这批军饷，率七十二弟子假死埋骨于此。"算命先生声音哽咽，"谁知出了赵铁柱这个孽障，竟勾结军阀想掘坟取宝！"

赵铁柱突然狂笑："老东西，你当我真信什么太白祖？我早在这片坟地埋了三十斤炸药！"说着掏出火折子就要点引线，却见黄猛地蹿起，一口咬住他手腕。火折子脱手飞出，不偏不倚落在算命先生脚边。

"天意啊！"算命先生捡起火折子，突然冲李二愣深深作揖，"小哥可敢与我做场戏？"

李二愣还没回神，就听算命先生扯着嗓子喊："太白祖显灵啦——"手中火折子往炸药堆上一扔，自己却拽着李二愣扑进最近口棺材。棺盖合拢瞬间，他贴着李二愣耳朵说："记住，真正的太白祖，是千千万万为护国宝舍生忘死的忠义之士！"

棺材外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，李二愣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。不知过了多久，棺盖突然被掀开，刺眼阳光中站着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。为首的军官看见算命先生，立正敬礼："报告团长，军饷已安全转移！"

李二愣这才看清，算命先生青布长衫下，竟是崭新的将校呢军装。他怀里的黄突然变成个扎羊角辫的女娃娃，咯咯笑着往军官怀里扑："爹爹！"

"小哥受惊了。"算命先生——不，应该叫团长——笑着拍拍李二愣肩膀，"这出《太白祖显圣》的戏，还得多亏你配合。那赵铁柱……"

"在那边捆着呢。"军官指指不远处。李二愣看过去，只见赵铁柱像条死狗般瘫在炸得焦黑的坟堆前，嘴里还喃喃念着："不可能……太白祖真显灵了……"

团长从怀里掏出块银元塞给李二愣："去买两斤酱牛肉，再打二斤白干。记住，今儿这事……"

"我懂我懂！"李二愣点头如捣蒜，"太白祖显圣诛杀贪官，小的啥都没看见！"

看着李二愣一溜烟跑远，团长蹲下身扒开赵铁柱眼皮。那双浑浊的眼珠里，分明映着七十二具棺椁组成的北斗七星阵图。他轻笑一声，从怀里摸出本线装书，封皮上《推背图》三个篆字在阳光下泛着血光。

"师父，您算计二十年的局，总算成了。"团长抚摸着书页，忽然对着虚空作揖，"只是委屈您老人家，要在棺材里再躺些时日了。"

李二愣攥着银元跑出二里地，才觉着后脊梁凉飕飕的。日头明明毒辣辣照着，可那棺材里团长塞给他的铜钱剑，还跟块冰坨子似的贴在心口上。拐过街角正撞见卖糖葫芦的王麻子，对方见他脸色煞白，打趣道："二愣子这是见着鬼了？"

"比鬼还邪乎！"李二愣把糖葫芦棍儿往地上一扔，拽着王麻子就往茶楼钻。二楼雅间临窗坐定，他才压低嗓子道："你知道永定门那票镖银……"话没说完，楼下突然传来铜锣开道声。扒着窗户缝一瞅，好家伙！十六人抬的绿呢大轿浩浩荡荡，轿帘上绣的丹顶鹤活灵活现，翅膀尖儿都快扫到茶楼招牌了。

"这是哪位神仙下凡？"李二愣看得直嘬牙花子。

王麻子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："新上任的警察厅长，日本人走狗！前儿个在八大胡同包下整座楼，逼着姑穿和服唱《樱花》！"

正说着，轿帘突然掀开一角。李二愣眼尖，瞅见里头坐的竟是赵铁柱！只是往日里横眉立目的主儿，此刻像被抽了筋的蛇，脑门上还贴着块白膏药。

"这事儿没完。"李二愣突然一拍桌子，震得茶碗当当响。他摸出怀里的铜钱剑，剑穗上拴着块羊脂玉牌，正反面刻着"忠义"二字——这物件儿是方才在棺材里，团长趁乱塞给他的。

三更天，李二愣摸到城隍庙后墙根。白日里炸塌的坟堆还冒着青烟，他照着团长临别时比划的三长两短暗号，在断碑上连敲七下。石缝里突然伸出只戴金戒指的手，拽着他便往地窖里拖。

地窖里点着十几盏气死风灯，照得七十二口棺材泛着青幽幽的光。团长正对着口描金大棺材作揖，身后站着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姑娘，手里捧着紫檀木匣子。

"二愣兄弟来得好。"团长转身时，李二愣才发现他军装左胸口袋上多了个血手印，"赵铁柱投了日本人，这会儿正带着宪兵队满城搜捕呢。"

话音未落，地窖口传来狼狗狂吠。姑娘突然掀开棺材盖，里头竟躺着位白须白发老者，面目如生，左手还攥着半卷《太白阴经》。

"师父！"团长跪下磕头，"弟子无能，惊动您老人家法驾了。"

老者突然睁眼，瞳孔竟是金银二色。他抬手点在李二愣眉心，凉得他直打哆嗦："这小子根骨清奇，合该入我太白门下。"说着从袖中抖落块龟甲，上头裂纹组成个"晋"字。

李二愣正发懵，地窖顶突然炸开个大洞。日本宪兵的探照灯像利剑般刺进来，赵铁柱的狞笑混着机枪上膛声："太白祖显圣啊？让皇军也开开眼！"

团长反手将李二愣推进棺材："护住师父肉身！"自己却抄起铜钱剑迎着灯光冲去。李二愣在棺材里摸到个硬物，掏出来竟是团长白天看的《推背图》，翻开的那一页画着北斗七星坠入黄河。

外头传来激烈的枪声，间或夹杂着日语咒骂。李二愣急得直拍棺材板，冷不防被只冰凉的手抓住脚踝。低头一看，老者不知何时坐了起来，嘴里含着块血玉蝉。

"子时三刻，西直门……"老者声音像从棺材里飘出来的，"接应……晋商……"话未说完，突然睁圆双眼，七窍流出黑血。

李二愣正要惊叫，棺材盖突然被掀飞。日本兵的刺刀寒光闪闪，他却瞅见团长被反剪双手押着，军装上全是弹孔。赵铁柱举着火把凑近棺材，突然怪叫着摔了个大马趴——棺材里老者的尸体，竟在众目睽睽下化作满地铜钱！

"妖术！这是妖术！"日本军官挥着指挥刀要劈棺材，地面突然剧烈震动。七十二口棺材同时喷出青烟，烟中隐约可见金戈铁马的幻影。李二愣趁乱拽着团长往暗道钻，身后传来赵铁柱撕心裂肺的惨叫。

暗道尽头连着城西乱葬岗。李二愣搀着团长钻出洞口，月光下才看清对方左臂齐根而断，血水把将校呢军装染成紫黑色。

"去前门大街，找'广和居'掌柜。"团长塞给他个油纸包，"就说……就说要半斤龙井虾仁，外带三钱《滕王阁序》。"

李二愣撒腿要跑，又被拽住裤脚。团长从断臂处扯出根金线，线头拴着半块虎符："这个给掌柜，他自会安排。"

五更天，李二愣敲开广和居后门。掌柜的验过虎符，立刻将他领进地窖。掀开米缸，底下竟藏着部线装《永乐大典》，书页间夹着张山西地图，某处山坳画着红圈。

"团长早有交代。"掌柜的端来碗阳春面，"您带着这个，天亮就出城。"

李二愣接过包裹，沉甸甸的竟是尊青铜貔貅。貔貅嘴里含着颗夜明珠，照得地图上的红圈闪闪发亮——正是当年李自成埋藏九宫八卦阵的地方。

七日后，山西五台山下。李二愣扮作货郎，竹挑子里藏着青铜貔貅。按图索骥找到红圈所在，竟是座荒废的娘娘庙。正殿匾额上"碧霞元君"四个字斑驳不堪，蛛网间隐约可见"太白门"三个小字。

夜半时分，庙外突然传来骡马嘶鸣。李二愣躲到神像后头，瞅见赵铁柱带着日本兵闯进来，后头还押着个戴眼罩的老者——竟是棺材里"复活"又化作铜钱的那位！

"太白祖的秘宝，就在娘娘金身底下！"赵铁柱踹了老者一脚，"说！怎么开机关？"

老者突然咧嘴笑起来，眼罩脱落，露出只金银瞳孔："子时三刻，北斗指天罡，需以忠良血祭阵……"话音未落，日本军官的军刀已经劈下。老者的人头滚到供桌底下，嘴里突然飞出七只金蚕，叮得日本兵满地打滚。

李二愣趁机掀开神像底座，青铜貔貅正好卡进凹槽。地面轰然洞开，露出条向下的石阶，两壁刻满《周易》卦象。石阶尽头是间密室，中央石台上放着个紫金匣子，匣盖镶着北斗七星。

李二愣正要开匣，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。回头一看，团长浑身是血拄着拐杖，身后跟着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姑娘。

"别碰那匣子！"团长急喝，"那是姜子牙封神台下的困龙锁，里头锁着……"

话音未落，赵铁柱从暗处窜出，军刺直插团长后心。李二愣情急之下抓起供桌上的香炉砸过去，青铜貔貅"当啷"落地，匣盖竟自动弹开。

霎时间地动山摇，七道金光冲天而起。李二愣被晃得睁不开眼，恍惚间看见匣中飞出七十二道黑影，正是棺材里躺过的那些忠魂！他们化作金戈铁马，将日本兵卷入黄沙之中。

待风沙散去，密室里只剩紫金匣子空空如也。团长靠在石壁上，胸口插着半截军刺："二愣兄弟，你可知我们护的……"

"是袁世凯的复辟军饷？"李二愣接话。

团长突然笑了，嘴角涌出血沫："是……也不是。这匣子里，装着大清朝从明朝皇陵挖出的传国玉玺……"他突然抓住李二愣手腕，将金漆太极图按在他掌心，"太白门……就交给你了……"

尾声：

民国三十四年秋，北平城头飘着青天白日旗。李二愣在广和居地窖里，将《太白阴经》和《推背图》付之一炬。火光中，他仿佛看见七十二道黑影对着他作揖，渐渐化作北斗星辰。

"师父，您当年说'太白祖'是忠义之士，可如今这世道……"他对着虚空举杯，汾酒洒在青砖地上，"不过您放心，那紫金匣子我埋在卢沟桥头了，等小日本子滚蛋那天，准让它重见天日！"

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，唱的竟是新编的童谣："太白祖，骑青牛，七星阵里埋骷髅。忠魂不散三千里，化作北斗照九州。"

李二愣突然笑了。他摸出怀里的羊脂玉牌，忠义二字在火光中愈发温润。这人间啊，从来就不缺太白祖——可能是个算命先生，可能是个瘸腿团长，也可能是个卖苦力的脚夫。只要山河还在，忠义就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