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秋，江南梅雨缠缠绵绵下了整月，青石板路上苔痕斑驳，镇东头柳家大宅门前的石狮子都浸得发了霉。这日晌午，柳老爷揣着个紫砂壶在回廊下踱步，忽听得后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，紧接着是女人尖利的叫骂："小蹄子连盏茶都端不稳，要你们何用！"

"老爷您瞧，这才进门半月，后院就闹得鸡飞狗跳。"老管家福伯端着药碗凑过来，热气氤氲里他花白的胡子直颤，"昨儿个三姨太摔了只前清的粉彩瓶，今儿又砸了套青花茶具，这哪是过日子，简直是烧钱玩呢。"

柳老爷嘬了口茶，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。他原是绸缎庄起家，攒下这份家业不易，自打三个月前在戏园子瞧见那唱《贵妃醉酒》的柳如烟，魂儿就被勾去半拉。这女子生得杏眼桃腮，水蛇腰扭得人眼晕，唱腔更是酥到骨子里，三根金条砸下去，硬是从班主手里赎了身。

"老爷，该喝药了。"福伯把青瓷碗往前送了送，药汁乌沉沉的，映得人脸都发暗，"这是城西王郎中新配的方子，说能固本培元。"

柳老爷摆摆手，忽然想起什么："如烟这些日子总说胸闷，你差人去仁和堂抓些川贝来。"话音未落，后院又传来叮咣乱响，混着丫鬟的哭告声。福伯暗叹口气，心说这哪里是娶房妾室，分明是请了尊活菩萨。

却说那柳如烟斜倚在湘妃榻上，葱白手指捏着块桂花糕，看都不看跪在跟前的丫鬟。她今日穿了件桃红缎面旗袍，开衩处露出半截雪白小腿，脚踝上金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。"哭什么哭，晦气！"她抬脚踹在丫鬟肩头，"滚去把地砖擦干净，但凡留半点水渍，明儿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！"

丫鬟连滚带爬退了出去，正撞见端着川贝汤的福伯。"翠儿姑娘留步。"老管家从袖中掏出块帕子，"这是我家老伴新蒸的枣泥糕，你且垫垫肚子。"

翠儿双手接过，眼眶顿时红了。自打三姨太进门，她们这些下人就没过过安生日子，偏生老爷被迷得神魂颠倒，连大太太都避居佛堂不问世事。福伯看着丫鬟抽泣的背影，忽觉脚下硌得慌，低头见是半块碎玉，拾起来细看，竟是老爷常戴的貔貅佩。

这夜月黑风高，柳老爷在书房清点账目，忽听得窗外"咔嚓"一声。他提着马灯出去查看，只见后院墙头晃过道黑影，墙根下躺着个油纸包，里头裹着些白色粉末。正要细看，身后忽地飘来阵香风，柳如烟软绵绵贴上来："老爷，夜深了，该安寝了。"

柳老爷被她推着往屋里走，眼角瞥见那油纸包上印着仁和堂的朱砂印，心里咯噔一下。次日天不亮，他便揣着纸包去找王郎中，老郎中凑近闻了闻，脸色顿时变了："这是砒霜啊！柳老爷从哪得来这要命的东西？"

柳老爷踉跄着往家赶，忽见街角闪过道人影，正是仁和堂的周掌柜。这周掌柜年约四旬，生得尖嘴猴腮，平日里总往柳家送药。柳老爷正要招呼，却见周掌柜闪身进了条暗巷，里头传来女子娇笑："死鬼，怎的才来？"

柳老爷贴着墙根挪步，听得那声音分明是柳如烟！他正要冲进去捉奸，忽觉后颈一痛，眼前发黑栽倒在地。再睁眼时，人已躺在自家床上，福伯端着参汤守在床边："老爷可算醒了，您在药材铺门口晕了半日，幸亏周掌柜把您送回来。"

"周掌柜？"柳老爷想起暗巷里那一幕，后脊梁直冒冷汗。他挣扎着要起身，忽见枕边放着半块碎玉，正是自己失踪多日的貔貅佩。福伯顺着他目光看去，忽然从怀里掏出另半块："老奴在花园假山后头捡到的，想着该是老爷的东西。"

两半碎玉"咔嗒"合拢，柳老爷盯着玉佩上"招财进宝"四个篆字，忽然想起娶柳如烟那日，班主塞给他个红木匣，里头除了卖身契，还有块一模一样的貔貅佩。当时班主神秘兮兮说："这女子是福星，能保柳家三代兴旺。"如今想来，倒像是句谶语。

三日后晌午，柳如烟正对着铜镜描眉，忽听得院外传来吵嚷声。她推窗望去，只见福伯带着几个脚夫抬着口樟木箱子进来，箱盖上贴着黄符，朱砂符咒在日头下泛着红光。"老爷吩咐把西厢房收拾出来，说是有贵客要住。"福伯边指挥人搬箱子，边用眼角余光扫着三姨太。

柳如烟柳眉倒竖，正要发作，忽见箱缝里露出片杏黄衣角，竟是件道袍！她心头突突直跳，转身往书房闯去，却见柳老爷正对着幅画像发呆。那画像上是个道姑，手持拂尘端坐云端，眉眼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。

"老爷，您这是要作甚？"柳如烟强压着慌乱，软腰一扭坐在柳老爷膝上，"好端端请道士来家里，莫不是嫌妾身服侍得不好？"

柳老爷抓住她手腕，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玉镯："如烟啊，你可认得这道号'玉阳子'的仙姑？"柳如烟闻言脸色煞白，那玉镯"当啷"掉在地上，碎成两截。这玉镯是班主给的嫁妆，道姑画像也是班主所赠，原来从一开始，这就是个局！

当夜子时，柳家大宅火光冲天。柳如烟被浓烟呛醒时，发现房门从外头锁死了。她拼命拍打门板，听见外头传来福伯的声音："三姨太，老爷吩咐了，您若能在火里熬过三更天，便放您条生路。"

柳如烟蜷缩在墙角，看着火舌舔舐着雕花床帐，忽然想起班主的话："柳家祖上供着尊貔貅，需得用至阴之人的血肉祭养，方能保财运亨通。"她摸着小腹，那里还揣着柳老爷最后的骨血，原来从始至终，自己不过是件人形法器。

大火烧到五更天才熄，柳家宅子烧得只剩个框架。人们在废墟里找到两具焦尸，一具是柳如烟，另一具却穿着道袍。福伯捧着半块融化的玉佩老泪纵横："作孽啊，老爷被那妖道迷了心窍，竟信了这等邪术！"

十年后清明，柳家大少爷带着媳妇回乡祭祖。福伯指着新修的祠堂说："大少爷可知，当年那场火竟烧出了段奇缘。您母亲大太太在火场里捡到个襁褓，里头女婴眉心有颗朱砂痣，如今已是戏班里的名角儿了。"

大少爷焚香的手顿了顿，忽见供桌上摆着对貔貅玉佩，一金一银紧紧相扣。他想起临行前母亲的话："善恶到头终有报，只争来早与来迟。"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，恍惚间似有道姑手持拂尘，与那戏台上的花旦身影渐渐重合。

这故事在江南传了许久，有人说柳如烟是那妖道派来的邪祟，也有人说她是被逼良为娼的苦命人。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总爱用惊堂木一拍："诸位且记着，这世间最厉害的法器，不是貔貅不是符，而是人心里的那杆秤。秤星歪了，金山银山也得塌；秤星正了，破瓦寒窑也住得安稳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