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间故事:淫女
2025-09-14 01:18:11作者:流年书墨香
民国十二年秋,保定府城隍庙前飘着细密的雨丝。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,倒映着"怡香院"朱漆门楼上晃晃悠悠的灯笼。老鸨王妈妈叉着水桶腰,冲着台阶下瑟缩的姑啐了一口:"都给我把腰挺直喽!今儿可是赵大帅宴请曹旅长的日子,哪个敢砸了场子,老娘扒了她的皮!"
最末尾的柳翠儿悄悄抻了抻褪色的桃红绸衫,这还是去年花魁娘子赏她的旧衣裳。她生着张瓜子脸,眼尾微微上挑,不笑也带着三分媚态,偏生鼻梁边有颗褐色的痣,倒像是用檀香灰点上去的。这会儿正盯着檐角垂落的雨帘发怔,忽听得王妈妈尖着嗓子喊:"翠儿!发什么愣?接客!"
二楼天字房飘来琵琶声,叮叮咚咚像檐角坠落的雨珠子。柳翠儿踩着三寸绣鞋上楼,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吱呀呻吟。推开门,满屋子烟气混着酒气扑面而来,紫檀木圆桌旁坐着个穿军装的胖子,肚皮把铜纽扣撑得快崩开,正是保定府新上任的赵大帅。
"会唱《十八摸》么?"赵大帅咧开满口黄牙,油腻的肥手就要来揽柳翠儿的腰。她侧身躲过,指尖在琵琶弦上一拨:"奴家给您唱段《牡丹亭》可好?良辰美景奈何天——"
"啪!"瓷碗摔碎的声音惊得柳翠儿一哆嗦。赵大帅踹翻脚凳站起来:"小给脸不要脸!在保定府地界,老子要听什么就得听什么!"他身后两个卫兵立刻端着枪上膛,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柳翠儿胸口。
窗棂突然被夜风撞开,雨丝斜斜飘进来,打湿了桌上的绍兴黄。柳翠儿抱着琵琶往后缩,忽听得楼下传来清亮的嗓音:"赵大帅好大的威风!"但见一袭青衫跨过门槛,来人眉目清秀,手里攥着把油纸伞,伞骨上还滴着水。
"陆先生?"赵大帅眯起眼,"您不在学堂教书,倒来管军爷的闲事?"陆文昭将伞靠在门边,整了整褪色的长衫:"《礼记》有云,君子不欺暗室。大帅若要听曲,何苦为难姑娘?"他转身朝柳翠儿作揖,"姑娘可会《广陵散》?"
柳翠儿怔怔望着这个清瘦的书生。他袖口磨得发白,却浆洗得干干净净,眉眼间带着股子书卷气,倒像画里走出来的文曲星。她指尖在弦上轻轻一划,嵇康临刑前的绝唱便在屋内流淌开来。赵大帅听得直咂嘴:"酸秀才,这调子丧气得很!"
陆文昭从怀中掏出本线装书:"大帅若嫌闷,学生给您讲段《聊斋》如何?说那聂小倩……"话音未落,窗外忽地炸响惊雷,烛火应声而灭。黑暗中只听得赵大帅骂骂咧咧,卫兵打火石的声音叮叮当当响成一片。
再亮堂时,陆文昭已拉着柳翠儿奔到街角。雨还在下,打湿了她的刘海,黏在额头上凉津津的。"多谢先生搭救。"柳翠儿喘着气,从怀里掏出块帕子递过去。陆文昭却摆摆手,从书箱底摸出个油纸包:"饿了吧?这是德胜楼的桂花糕。"

雨夜里,两个影子挨着墙根慢慢走。柳翠儿咬着软糯的糕点,听陆文昭讲《诗经》里的"关关雎鸠"。她忽然笑起来:"先生莫不是要把我这淫女教化成淑女?"陆文昭正色道:"姑娘心善,前些日子施粥棚前,可是你给逃荒的老汉塞了半块银元?"
柳翠儿脚步一顿。那是月前的事,她趁王妈妈打盹,从妆匣底摸出攒了半年的体己钱。此刻被书生道破,倒像做了坏事被先生抓包的学童,脸上火烧火燎的。陆文昭从书箱夹层抽出一本《列女传》:"姑娘若不嫌弃,明日此时,我在城隍庙后院等你。"
雨更急了,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。柳翠儿望着书生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,忽然觉得这阴冷的秋夜,竟比往日多了些暖意。她转身要回怡香院,却见暗处蹿出个黑影,倒像只大黑猫,倏地窜过墙头不见了。
"今日教姑娘写名字。"陆文昭蘸了墨,在黄表纸上写下"柳翠儿"三字。柳翠儿盯着那娟秀的小楷,忽然想起幼时爹爹教她写名字的光景。那时她还是扬州盐商家的千金,穿着杏黄衫子在花园扑蝶,转眼就……
"姑娘?"陆文昭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。她慌忙抓起笔,墨汁却溅了满手。书生掏出块素帕,轻轻擦去她手背的墨渍。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柳翠儿这才惊觉已过三更,忙起身告辞。
陆文昭将竹篮递给她:"明日带些《史记》来,我给姑娘讲虞姬的故事。"柳翠儿抱着书箱往回走,月色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。经过乱葬岗时,忽听得坟堆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,她头皮一炸,却见两点绿莹莹的光。
"喵——"原来是只白猫。柳翠儿松了口气,从怀里摸出半块桂花糕。白猫却不吃,围着她脚边打转,忽然叼住她裙角往坟堆里拽。柳翠儿正要挣脱,忽见月光下躺着个人,浑身是血,胸口还插着把匕首。
她差点尖叫出声,那人却突然睁眼,死死攥住她手腕。月光照亮他的脸,竟是陆文昭!柳翠儿浑身发软,却见白猫突然窜上坟头,对着夜空"喵呜"长啸。远处传来纷沓的脚步声,火把的光晕染红了半边天。
"在这儿呢!"几个黑影扑过来。柳翠儿不及多想,拽着陆文昭钻进坟堆间的野蒿丛。追兵的火把在头顶晃动,她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。陆文昭突然压低声音:"往西跑,护城河……"话未说完,他身子一歪,后背汩汩冒出鲜血。
柳翠儿咬着牙背起书生,深一脚浅一脚往西奔。身后传来猎犬的狂吠,她踩到块松动的墓碑,扑通摔进臭水沟。污泥灌进嘴里,她呛得直咳嗽,却死死护住陆文昭的脑袋。猎犬的腥气近在咫尺,忽然响起凄厉的猫叫,那呜咽着夹着尾巴逃了。

借着月光,柳翠儿看清怀里的白猫。它尾巴蓬松如扫帚,额间一撮白毛竟像极了观音座前的玉净瓶。白猫引着她钻进芦苇荡,七拐八绕到处废弃的茅草屋。她将陆文昭放在干草堆上,才发现他左肩中了枪伤。
"忍着点。"柳翠儿撕下衬裙布条。陆文昭疼得直冒冷汗,却还强撑着笑:"姑娘莫怕,学生读过《黄帝内经》,知道怎么取子弹……"话音未落,白猫突然跃上窗台,嘴里叼着株紫花地丁。
陆文昭眼睛一亮:"快!捣碎了敷在伤口!"柳翠儿将草药嚼碎,青涩的汁液苦得她直皱眉。包扎完毕,东方已泛起鱼肚白。陆文昭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:"这是家传之物,姑娘拿着……若我遭了不测……"
"胡说什么!"柳翠儿捂住他的嘴。远处传来鸡鸣,她知道该回怡香院了。临走时,白猫突然咬住她裤脚,硬是将玉佩塞进她鞋底。她摸黑回到后院,正碰上早起倒夜香的杂役,吓得她差点叫出声。
连着三日,柳翠儿都找借口溜去茅屋。陆文昭伤势渐好,却总望着北方出神。这日他忽然抓住她的手:"赵大帅要倒台了!曹旅长派人来接洽,说要在保定起义……"话未说完,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声。
柳翠儿从门缝望去,但见赵大帅搂着个穿旗袍的女人走下轿车。那女人扭着水蛇腰,正是怡香院新来的头牌——玉芙蓉。她忽然想起前日王妈妈的话:"玉芙蓉可是赵大帅的心尖肉,听说在天津卫就跟着他了……"
当夜,柳翠儿翻墙溜进茅屋,却见陆文昭正烧信件。火光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:"赵大帅要提前动手!明日午时,曹旅长的副官在城隍庙接应……"话音未落,窗外忽然传来玉芙蓉的笑声:"陆先生好兴致,深更半夜与佳人私会?"
柳翠儿浑身血液凝固。但见玉芙蓉倚着门框,旗袍开衩处露出雪白大腿,手里把玩着把勃朗宁手枪。她身后站着个戴眼镜的瘦子,正是赵大帅的师爷。"陆先生可能不知,"玉芙蓉指尖划过枪管,"奴家原是天津卫的革命党呢。"
陆文昭将柳翠儿护在身后:"你们要如何?"师爷推了推眼镜:"明日午时,赵大帅要在德胜楼设宴,请曹旅长赴鸿门宴。只要陆先生在酒里下点料……"他掏出个小瓷瓶,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。
"做梦!"陆文昭抄起扁担。玉芙蓉却将枪口对准柳翠儿:"陆先生可听过'二鬼拍门'?这枪里只有两颗子弹,一颗给先生,一颗给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……"柳翠儿突然扑向玉芙蓉,却被师爷一脚踹中小腹。

"住手!"陆文昭嘶吼着。玉芙蓉用枪托抬起他下巴:"陆先生是聪明人,该知道怎么选。"她忽然将枪塞进柳翠儿手里,"明日午时,德胜楼天字房,我们等着喝陆先生的喜酒。"
柳翠儿握着枪,手心全是汗。陆文昭忽然握住她的手,将枪口对准自己心口:"开枪吧,能死在姑娘手里,也算……"柳翠儿猛地甩开他,将枪砸在地上:"我自有主意!"她转身冲进雨幕,身后传来玉芙蓉放肆的笑声。
玉芙蓉娇笑着劝酒,柳翠儿却看见她袖中寒光一闪。她深吸口气,推门而入。赵大帅正搂着玉芙蓉灌酒,见是她,顿时笑开满脸褶子:"小翠儿来得好!陪大帅喝个交杯酒!"
柳翠儿将食盒放在桌上,取出四碟八碗。最后端出坛杏花村,拍开泥封,酒香立刻溢满屋子。她斟满两杯,双手捧给赵大帅:"奴家敬大帅一杯。"赵大帅眯着眼就要接,玉芙蓉突然按住他手腕:"大帅,让奴家先尝尝。"
柳翠儿心提到了嗓子眼。玉芙蓉端起酒杯,忽然手腕一抖,整杯酒泼在柳翠儿脸上:"好个贱婢!竟敢下毒!"她反手甩出匕首,寒光直奔柳翠儿咽喉。千钧一发之际,窗外飞进道黑影,正撞在玉芙蓉手腕上。
"叮"的一声,匕首落地。众人定睛看去,却是只白猫叼着块玉佩。柳翠儿趁机扑向赵大帅,却被他反手抡了个耳光。她跌坐在地,食盒打翻,碗碟碎裂声中,忽然滚出个黑黢黢的铁疙瘩。
"手榴弹!"师爷尖叫着往桌下钻。柳翠儿愣神的功夫,白猫突然跃上窗台,引颈长啸。说时迟那时快,窗外突然射进串子弹,打得雕花窗棂木屑纷飞。赵大帅抱头鼠窜,却被门槛绊倒,正摔在柳翠儿脚边。
"别动!"曹旅长带着卫兵冲进来,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赵大帅。陆文昭从人群后走出,扶起柳翠儿:"多亏姑娘拖延时间。"他忽然指向玉芙蓉:"她是日本特务!那瓷瓶里装的是霍乱菌!"
玉芙蓉脸色煞白,突然从旗袍下摆抽出软剑。白猫凌空扑来,在她脸上抓出三道血痕。卫兵一拥而上,将她按在地上。师爷趁乱要溜,却被曹旅长一枪托砸在膝盖上:"带回去审!"

三日后,保定府贴出告示,赵大帅因通敌罪被就地正法。柳翠儿站在人群后,看着陆文昭给百姓们发传单。忽然有人拍她肩膀,却是德胜楼的小二:"柳姑娘,有位道长在城隍庙等您。"
柳翠儿赶到庙里,但见个鹤发童颜的老道正在给白猫顺毛。那猫见她来,亲昵地蹭她裤脚。老道笑道:"贫道玄真子,二十年前在终南山修炼,曾欠这白狐一份人情。"他指了指柳翠儿鞋底的玉佩:"姑娘可知,这是狐仙内丹?"
柳翠儿如坠云雾。老道从袖中掏出本《太平广记》:"陆先生托我转交姑娘。他说,世间最难得的,是污泥里开出的莲花。"白猫突然化作青烟,化作个白衣女子,朝柳翠儿盈盈下拜:"恩公,小狐要回终南山了。"
柳翠儿抱着书跑向学堂,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陆文昭正在教孩童们念《爱莲说》,见她来,笑着迎出来。远处传来卖花生的吆喝,混着学堂里的读书声,在暮色中荡得很远很远。
这故事传到后来,有人说在终南山见过柳翠儿,穿着道袍给迷路的书生指路;也有人说在北平见过她,穿着学生装参加游行。但保定府的老茶客都说,每逢月圆之夜,还能听见城隍庙后院传来《广陵散》的琴声,凄凄切切,像是诉说着乱世里的一缕温情。
人说这世道像口大染缸,再白的布扔进去也得变色。可柳翠儿偏不信这个邪,她用半生漂泊证明:心若莲花,纵使坠入淤泥,也能开出清白的花来。这或许就是老辈人常说的"命由己造",再卑贱的尘埃里,也能长出顶破苍天的竹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