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三年秋，门头沟雁翅镇后山起了场怪雾。猎户老赵蹲在青石板上"吧嗒"烟袋，眼瞅着日头爬到老槐树杈上，那团雾气还跟棉絮似的裹着半拉山腰。

"他二婶子，您说这蘑菇圈真能显灵？"老赵冲正在晾晒榛子的妇人吆喝，烟锅子在鞋底磕得咣咣响。

妇人抻着蓝布围裙直摆手："可甭瞎琢磨！自打前儿个晌午，村东头老王家小子在蘑菇圈边上捡着个红袄姑娘，这山坳子就透着邪性。"她忽然压低嗓门，"昨儿后晌我瞧见那姑娘蹲溪边洗衣服，盆里漂着的可不止衣裳……"

话音未落，山道上突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。众人回头一瞧，正是传说中那穿红袄的姑娘。她发髻上别着朵将开未开的淡黄蘑菇，手里挎着竹篮，里头码着整整齐齐的草药。

"各位大娘大叔安好。"姑娘声音脆生生的，像山涧里刚化的雪水，"我采了些车前草和蒲公英，给咳血的王奶奶送去。"

老赵眯起眼打量她。这姑娘生得白净，眼仁儿黑得透亮，可就是……太白净了。山里的姑娘哪个不是脸蛋红扑扑的？偏她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纸人儿，连脖颈子都透着股青白。

入夜，老赵媳妇在灶台前烙饼，油星子溅在柴火上"噼啪"响。"当家的，你真要带那姑娘进山？"她把饼子翻个面，"村东头刘半仙儿可说了，那蘑菇圈是成了精的……"

"妇道人家懂个甚！"老赵往炕沿上磕烟灰，"人家姑娘救了老王头一命，昨儿个我在山道上亲眼见着，她用几根草茎就止住了猎户的断腿血！"

正说着，院门"吱呀"响了。红袄姑娘提着盏气死风灯站在月光里，灯影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，直投到老赵家窗根下。"赵大哥，明日能捎我进趟深山么？我认得些接骨的草药。"

老赵媳妇手里的饼铲"当啷"掉地上。这姑娘走路咋没响动？再细看那灯笼，哪里是纸糊的？分明是……是朵磨盘大的白蘑菇！

村长忙不迭递烟袋："马三爷说笑嘞，就是个懂草药的姑娘……"

"姑娘？"马三眼珠子转得比山雀还快，"带我去见见。"他忽然抽动鼻子，"哎，这味儿……可是松茸炖鸡？"

众人面面相觑。这马三爷是平西城有名的药商，鼻子比猎犬还灵。他顺着香味七拐八绕，竟摸到了老赵家后院。只见红袄姑娘正掀开陶罐盖，白雾裹着异香"轰"地冲上天。

"好东西啊！"马三突然抢前两步，被老赵横身挡住。"马三爷，这是给瘫子李准备的接骨汤。"

"接骨汤？"马三从怀里掏出鎏金怀表，"我出这个数，把方子卖我。"他伸出两根手指，"二百现大洋。"

姑娘从蒸汽后头抬起脸，嘴角翘着，眼里却没笑意："这方子要配着山神庙的露水，雷公藤的眼泪，还有……"她忽然凑近马三，淡黄蘑菇簪子几乎戳到他鼻尖，"你敢要么？"

当夜起了北风，刮得山墙呜呜响。老赵半夜惊醒，发现媳妇正跪在院里烧纸钱。"你作什么妖？"他披衣出门。

"当家的，我听见后山有哭声……"媳妇指着黑黢黢的东厢房，"那姑娘的屋，灯笼亮了一宿！"

老赵抄起猎枪摸到窗下，正听见里头有人说话。"……再忍三日，等月圆时……"是姑娘的声音，可又像有好几个人在同时开口，"那胖子印堂发黑，活不过立冬……"

老赵正要推门，忽然觉得后脖颈子发凉。一抬头，满天星斗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，唯有东厢房的灯笼亮得诡异，那光竟是……是惨绿色的！

"李时珍那老古董？"马三嗤笑。

"太和山有菌，色白如玉，夜能发光，名曰冥芝。"姑娘突然变了个声调，像是七八个老太婆在同时说话，"食之可见鬼神，然七窍流血而亡……"

马三脸色突变，护院的匣子枪"哗啦"上了膛。就在这时，山道上突然滚下个血葫芦似的人影，正是前日进山打猎的刘二。

"鬼……鬼打墙！"刘二抱着断腿嘶吼，"满山都是发光的蘑菇，会、会追着人跑！"

姑娘突然轻笑一声，鞋底下的麻绳应声而断。她抬起头，众人这才发现她瞳仁变成了竖瞳，眼白泛着诡异的青光："马三爷，您要的方子，可不就是现成的？"

老赵攥着猎枪的手心全是汗。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师父临终前的话："山有精魅，善变化，常以草药惑人……"可那姑娘给瘫子李接骨时，分明是用手掌贴着断腿处，隔天人就能下地了！

马三倒退两步撞上骡车，铁核桃"咔嗒"掉进石缝。"妖、妖怪！"他刚要喊护院开枪，却见姑娘不知何时已站在骡车顶上，红袄被山风鼓得猎猎作响，发间蘑菇簪子正滴着黏稠的汁液。

"赵大哥，"她忽然扭头对老赵笑，嘴角咧到耳根，"你灶台上那罐松蘑，该换新叶了。"话音未落，整片后山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，仿佛有千万个脚步声在逼近……

瓢泼大雨砸得青石板直冒烟，老赵攥着猎枪的手指节发白。马三的骡车早跑没影了，只剩刘二在泥水里打滚，断腿处渗出的血水混着雨水淌成条红河。

"赵大哥，带乡亲们去山神庙。"红袄姑娘不知何时立在屋檐下，发髻上的蘑菇簪子正往下滴着琥珀色汁液，"丑时三刻，锁龙井要开闸了。"

老赵媳妇突然尖叫起来。众人顺着她手指望去，只见后山升起团团绿雾，雾气中浮动着无数发光的小点，像极了姑娘发间的蘑菇。刘二突然抽搐着指向东方："那……那是老王家坟地！"

老赵浑身一震。去年清明，他亲眼见着老王头给新坟培土时，从棺材缝里抠出朵拳头大的白蘑菇。当时村里人都说晦气，唯有红袄姑娘天天去坟头转悠，说是在"守灵药"。

"赵家大哥！"村口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，瘫子李拄着拐棍跌进雨幕，"马三爷留了话，说……说要在城隍庙摆席，请全镇人吃……吃蘑菇宴！"

红袄姑娘闻言轻笑，指尖在窗棂上划出道水痕："好个借刀杀人的毒计。"她忽然转身对老赵福了一福，红袄袖口滑落半截枯枝，"烦劳大哥将这截雷击木埋在井台东边，三丈三尺深。"

子夜时分，山神庙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。老赵带着十几个后生挖开锁龙井，井壁果然渗出腥臭的黑水。正要埋雷击木，西边突然火光冲天——马三的宅院烧起来了！

"救火啊！"不知谁喊了一嗓子，后生们撒腿就要跑。老赵却盯着井水发愣，黑水里浮着层油亮的东西，闻着像……像松油！

"别中计！"红袄姑娘从暗处闪出，裙角沾满泥浆，"马三早把尸油倒进井里，就等着你们开闸放妖呢！"她突然拽开衣襟，露出胸口巴掌大的疤痕，"七岁那年，我爹就是被这口井吞的！"

众人倒吸冷气。姑娘的疤痕竟是朵蘑菇形状，根须直插心口！老赵突然想起《本草纲目》里的记载："鬼笔菌，生腐肉，其根如脉，嗜血而生……"

鸡鸣时分，马三裹着貂皮大氅踹开庙门，四个护院抬着口黑漆棺材。"小，"他踢了踢棺材板，"你爹娘的骨灰可还热乎着呢。"

红袄姑娘面色煞白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老赵这才看清，棺材缝里渗出的不是血，而是黏稠的银白色汁液——正是姑娘熬药用的"山神泪"！

"二十年前，你爹发现冥芝能续命，"马三掏出个翡翠鼻烟壶，"可他偏要当什么活菩萨！要我说，就该把方子卖给洋人……"

话音未落，庙外突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轰鸣。众人冲出门，只见整座后山正在蠕动，泥土裂开道道缝隙，无数发光蘑菇如潮水般涌来。马三的护院刚要开枪，枪管突然炸裂，火星溅在棺材上，腾起冲天绿焰。

红袄姑娘迎着火光张开双臂，红袄瞬间化作万千菌丝。老赵这才看清，她身下根本没有影子！"我本是山神座下司药童女，"她的声音在群山中回荡，"马三祖上盗挖冥芝毁了龙脉，今夜便是清算之时！"

山体崩塌的瞬间，老赵扑倒众人。再抬头时，漫山蘑菇已化作金色粉尘，在晨光中凝成座蘑菇形石碑。碑文赫然是《聊斋志异·橘医》中的判词："贪饵者终为饵食，济世者自成不朽。"

三年后清明，老赵带着新收的徒弟上坟。经过山神庙时，见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在采车前草。"师父，她发髻上别着蘑菇呢！"徒弟小声嘀咕。

老赵笑着往烟锅里塞旱烟："那是山神娘娘的记名弟子。"他望着姑娘远去的背影，想起那夜石碑上最后的话："冥芝本无毒，毒在人心贪。"

山风吹过，新栽的松树沙沙作响，树根下隐约可见点点荧光，像极了姑娘当年的簪花。老赵突然明白，这世上哪有什么精怪，有的只是披着人皮的魑魅，和守着本心的凡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