沧州城往西三十里有个王家庄，庄户人王二每日挑着木桶给城里酒馆送酒。这日中秋前夜，月亮圆得跟新蒸的糯米团子似的，王二摸黑赶夜路，木桶里剩的半坛老酒咕嘟咕嘟直晃荡。

"劳驾让让道儿嘿！"王二冲前面团黑影吆喝。那黑影纹丝不动，倒把路堵得严实。待走得近些，月光底下三条花蛇盘成个"品"字，蛇信子吐得噼啪响。王二腿肚子直转筋，刚要撒丫子跑，忽听得人言声从蛇堆里传出来："你媳妇是潘金莲转世！"

"哎哟我的亲娘！"王二一屁股墩坐地上，酒葫芦摔出老远。领头那条红蛇昂起头颅，鳞片在月下泛着血光："别声张，往西看。"王二脖子梗着转向西边，但见荒坟圈子里飘着一团绿莹莹的鬼火，忽地化作个穿水红袄子的妇人，可不正是自家媳妇春桃？

王二媳妇春桃本是外乡逃难过来的，三年前跪在王家门槛上讨水喝，老母亲看她脚底板三颗红痣，硬说是菩萨跟前献过花的童子转世。成亲后倒也勤快，只是每逢月圆之夜必要沐浴更衣，对着铜镜描眉画鬓半宿。

"您几位……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？"王二哆嗦着问。那红蛇甩尾拍碎块青石："我们是终南山修炼的青蛇精，你媳妇前世毒死亲夫，今世又要作孽。你速去城隍庙寻张天师，再晚就来不及了。"说罢三条蛇倏地钻进石缝，只剩王二攥着半块带蛇鳞的青石疙瘩。

且说王二摸黑奔到城隍庙，偏巧遇上更夫老周头。这老周头左眼瞎，右眼眶里嵌着颗琉璃球，夜里巡街总爱哼"十五的月亮十六圆"的酸曲。王二把遭遇一说，老周头琉璃眼珠直打转："怪哉！今儿酉时我在西城门撞见个穿道袍的跛脚汉子，背着桃木剑往乱葬岗去了。"

话分两头，那三条蛇钻回老窝，石洞里早候着个穿藕荷色襦裙的俏丽女子。红蛇化作红衣少妇，其余二蛇变成绿衫丫鬟，齐刷刷跪倒："拜见白娘子！"原来这白蛇修炼三百载，因盗取太上老君炉边半颗仙丹被贬凡间，需在人间积够九百九十九件善事方能重列仙班。

"王二媳妇确有毒妇相，可咱们这般点化，莫不是要遭天谴？"绿衣丫鬟吐出蛇信。白娘子冷笑一声："那春桃脖颈后头三颗红痣乃是阿鼻地狱印记，若不借王二之手除了她，待她吸够九十九个精壮男子的阳气，咱们终南山方圆百里都要化作焦土。"

王二揣着蛇鳞石往家赶，远远见着自家茅草屋透出暖黄灯火。窗纸上人影绰约，春桃正在炕头纳鞋底，针脚密得能塞住蚂蚁洞。王二蹑手蹑脚凑近窗棂，忽听得屋里传来阴阳怪气的调笑声："官人可算回来了，奴家备好了艾叶酒……"

王二心头突突直跳，想起蛇精的话，悄悄摸出灶王爷背后藏的雄黄酒。春桃端酒过来时，袖口飘出股子腥膻气，王二瞥见她小臂内侧隐约浮着青黑蛇鳞，登时酒碗砸在地上："妖精！"

春桃脸色骤变，眼瞳缩成竖线："你既知道，便留不得你。"说话间七窍渗出绿雾，房梁上唰唰垂下数十条花蛇。王二抄起劈柴斧乱砍，忽听得门外传来铜锣响，老周头举着引魂幡冲进来："城隍爷显灵啦！"

群蛇哗然溃散，春桃化作青烟要逃，半空里却被道袍跛脚的张天师用镇妖塔收了。王二瘫坐在地，见春桃留下的绣花鞋里爬出条赤链蛇，蛇腹鼓胀如孕——敢情这妖精早怀上了蛇胎！

老周头突然摘下琉璃眼珠，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眼窝："都别争啦！春桃肚里怀着的是文曲星，你们这般折腾，不怕遭五雷轰顶？"众人惊愕间，东方既白，鸡鸣声里传来婴儿啼哭，春桃的绣花鞋里竟蹦出个眉心嵌北斗的娃娃！

张天师长叹一声："善恶本是一念间，春桃前世作恶，今生却怀着文曲星转世。王二啊，你且记住——"说着一指东方，但见朝阳里三条金蛇托着个玉匣，里头放着半颗仙丹。白娘子突然跪地叩首："弟子愿用三百年道行，换这娃娃平安长大……"

王二抱着啼哭的婴孩，恍惚见春桃面容在朝霞里忽隐忽现。老周头哼着小曲给娃娃系上长命锁，锁上刻着八个篆字：

"种瓜得瓜，因果不爽"

王二家那婴孩夜夜啼哭，哭到三更天便见春桃虚影在房梁上荡秋千。白娘子留下的蛇鳞石镇在摇篮边，青石上密密麻麻爬满朱砂写的符咒。张天师跛着脚登门时，正赶上婴孩突然开口说话："卯时三刻，护城河有妖气。"

中秋正日，沧州城护城河泛起腥红。打渔的刘老汉撒网捞起个青铜匣子，里头装着截雪藕似的婴儿手臂。王二抱着孩子赶到河边时，那手臂竟在匣子里扑棱，细看却是条小银蛇。

"不好！"张天师用桃木剑挑起水浪，河面浮出座青苔斑驳的八角亭，亭中石桌上摆着春桃的绣花鞋。鞋里窜出条青蟒，蛇头上顶着春桃的人脸："还我孩儿！"

白娘子从云端现形，素白衣袖翻飞如蝶："姐姐执念太深，且看这孩儿后颈……"说话间掀开襁褓，婴孩后颈七颗红痣竟组成北斗状，最亮那颗正是文曲星位。

河妖春桃狂笑震得亭角铜铃叮当乱响："文曲星又如何？当年武大郎若肯把炊饼秘方给我，何至于被毒死？"说话间甩尾扫塌半边河堤，洪水裹着鱼虾直往城里灌。

王二举着劈柴斧愣在原地，斧柄上不知何时缠了条小银蛇。张天师拂尘扫过河面，水中浮出倒影：前日王二摔碎的酒葫芦里，残留着春桃下的蛊虫。

"当年潘金莲给武大郎喂的是哑药，不是砒霜。"白娘子盘在古柳上，柳叶簌簌化作金箔，"那蛊虫本是要让武大郎说不得休书，谁知阴差阳错……"

春桃蛇尾乱缠，搅得河水如沸："若不毒死他，怎会有西门庆？怎会有我今日的修为？"说话间张口吐出颗内丹，丹上隐隐浮着"孽"字。

婴孩突然抓住蛇丹塞进嘴里，霎时天地变色，护城河泛起七彩霞光。春桃凄厉惨叫，蛇身寸寸崩裂，化作漫天桃花瓣。白娘子飞身接住婴孩，孩子嘴角竟含着半颗仙丹。

老周头重新戴上琉璃眼珠，摇身变成青衫书生："本君乃文曲星君，特来收回转世灵童。"说着要抱走婴孩，王二却死死搂住不放："这是我儿！"

张天师突然跛脚跪地："求星君开恩！这孩儿既沾了人气，合该入轮回历劫。"白娘子将剩余半颗仙丹塞进王二嘴里："他吃了妖丹又吞仙药，已非寻常婴孩。"

婴孩突然咯咯直笑，伸手抓向空中明月。但见月华如练，婴孩眉心北斗大亮，竟将春桃残魂吸入星图。老周头长叹："这又是段新因果……"

二十年后，沧州城新科状元跨马游街那日，王二蹲在酒馆门口抽旱烟。小二哥跑来报喜："老爷高中头名！"王二望着状元郎后颈隐现的北斗痣，嘟囔着："当年白娘子说……"

护城河边，卖花姑娘挎着春桃最爱的水红袄子经过。忽听得柳树上传来银铃笑，抬头却见白云如苍龙腾空，隐约有个穿藕荷襦裙的影子在云中作揖。

酒馆后厨，掌勺师傅翻炒着炊饼，焦香里飘来句戏文："列位看官，这因果轮回的大戏啊——"铜勺敲着铁锅，"铛"地一声，"且听下回分解！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