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秋，河北保定府清苑县地界，天擦黑时分，村口老槐树底下蹲着三个后生。这仨人跟晒蔫了的茄子似的，耷拉着脑袋抽旱烟，火星子一明一灭，照得脸上跟鬼画符似的。

"哥几个听说没？西头老磨坊又闹妖了。"说话的是个獐头鼠目的年轻人，叫二狗子，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，"昨儿半夜，王财主家的小厮去送麦子，好家伙，那石磨自己个儿转得跟风车似的，满屋子都是血水！"

旁边穿灰布褂子的后生打了个哆嗦："别是前些年淹死在井里的刘寡妇回来索命了吧？我娘说那口井就在磨坊后头……"

这李长庚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实诚人，二十啷当岁，种得一手好麦子。他爹在世时总念叨："人活一世，就跟麦子似的，得经得住四时风雨。"可这老实人偏生摊上个不着调的弟弟，叫李长顺，整日跟着城里戏班子跑，半个月前留了封信，说要去天津卫闯荡。

"长庚哥！"二狗子从后头追上来，手里攥着半拉冷馒头，"我给你带了个护身符，城隍庙求的。"说着往他兜里塞了张黄符纸，符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些红道道，闻着还有股子硫磺味。

李长庚摆摆手："要真有鬼，这玩意儿还不如我镰刀好使。"话虽这么说，还是把符纸叠巴叠巴揣进了怀里。

推开磨坊那扇破门，霉味混着陈年麦糠扑面而来。李长庚眯起眼，看见东墙根下摆着三口大缸，缸沿上结着层黑乎乎的霉斑。西边石磨足有八仙桌大，磨盘上的沟壑里嵌着暗红色的东西，拿手一摸，黏糊糊的像干透的血。

"这磨盘不对劲。"李长庚围着石磨转了三圈，"你们瞧，这磨眼儿比寻常的深一寸，磨槽也宽……"话音未落，忽然听见磨坊顶上传来"嘎吱"一声。

三人抬头一看，房梁上垂下来根麻绳，绳头系着个破布娃娃，娃娃身上插满银针，脸上用朱砂画着个笑脸，在穿堂风里一晃一晃的。二狗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："这……这是厌胜术！"

正说着，外头突然响起脚步声。李长庚使了个眼色，三人猫腰躲进麦秸垛后头。只见门帘子一掀，进来个穿绸缎马褂的胖子，后头跟着个戴圆框眼镜的白面书生。

"王掌柜，这厌胜术真能镇住那些孤魂野鬼？"书生扶了扶眼镜。

王财主冷笑一声："太乙真人留下的秘法还能有假？当年刘寡妇那敢勾引我爹，我就让她永世不得超生！"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，里头裹着几根漆黑的长指甲，"这是从她尸身上拔下来的，埋在磨眼儿底下，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身！"

麦秸垛后头的李长庚听得后槽牙直响。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，刘寡妇浑身湿透地来敲他家门，怀里抱着个襁褓。当时他爹刚咽气，家里乱成一锅粥，等再想起来，听说人已经投井了。

"王掌柜，这磨坊的地契……"书生从公文包里抽出张纸。

"急什么！"王财主把布包塞进磨眼，"等今晚子时作法，这磨坊就是你的了。不过说好了，那口井得填死，省得再出幺蛾子。"

待两人走远，二狗子才敢出声："我的亲娘哎，原来王财主早把磨坊卖给洋人了！那书生是教堂里教书的先生！"

李长庚没接话，眼睛盯着磨眼里的布包。忽然，他听见极轻的抽泣声，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。那声音忽远忽近，像根针似的往人心里扎。

"你们听见没？"他压低声音。

另外两人脸色煞白，齐刷刷摇头。李长庚正要再问，忽然觉得脚脖子一凉，低头一看，井口不知何时漫出股黑水，水里漂着几缕长发，正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。

"跑！"李长庚拽着两人就往外冲。跑出老远还听见磨坊里传来"咯咯"的笑声，像是有个女人在磨牙。

当天夜里，李长庚翻来覆去睡不着。月光透过窗棂子照在炕头的镰刀上，映得刀刃发蓝。他忽然想起爹临终前的话："咱家祖传的镰刀，是范蠡督造吴钩时打的刃，能斩邪祟。"

子时三刻，李长庚摸黑来到井边。月光下，井口泛着青幽幽的光，像张开的巨口。他深吸口气，把镰刀别在腰后，顺着井绳往下溜。

井底积着半人高的水，刺骨的寒。李长庚打着火折子，看见西墙角有个暗门，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光。他推开门，里头竟是间密室，墙上挂满人皮，正中间摆着个青铜鼎，鼎里插着三炷香，香头忽明忽暗。

"你终于来了。"幽幽的女声在身后响起。

李长庚猛地转身，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，脸色惨白，眉心点着粒朱砂痣。这女人他认得，是三年前死去的刘寡妇！

"恩公莫怕。"女人盈盈下拜，"奴家名唤小娥，本是前清翰林之女，因家道中落被卖到此村。那王财主之父见色起意，将我……将我……"说着落下泪来，泪水落在地上竟结成冰碴。

李长庚握紧镰刀："姑娘放心，我定为你讨回公道！"

小娥却摇头："恩公且慢，那王财主与洋人勾结，要在磨坊底下建教堂。他们用厌胜术镇住我的冤魂，实则是要改这村子的风水！"

正说着，外头传来脚步声。李长庚吹灭火折子，躲到青铜鼎后头。门帘子一掀，王财主和洋教士走了进来。

"主教大人，这'镇魂井'可还满意？"王财主谄媚道。

洋教士摸着山羊胡："不错，用九十九个童男童女的魂魄炼成的'九阴聚魂阵'，再加上这口锁龙井，教堂定能镇住此地的龙脉。"

李长庚听得浑身发冷。他想起上个月村里确实丢了几个孩子，衙门来查过，最后说是人贩子所为。

"明日午时三刻，等太阳正毒时作法。"洋教士从怀里掏出个十字架，"到时这村子的气运，就归上帝所有了。"

待两人走后，小娥显出身形："恩公，这十字架上有圣水，能破厌胜术。你且拿去，在正午时分插在磨眼儿里。"

李长庚接过十字架，觉得入手冰凉，像是攥着块冰。他正要离开，忽然听见鼎里传来"咚咚"的响动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鼎而出。

"恩公快走！"小娥突然尖叫，"他们来了！"

井口传来嘈杂声，火把的光顺着井壁照下来。李长庚三步并作两步往上爬，忽然觉得脚脖子一紧，低头看见只青紫色的手正抓住他的裤脚。

"救救我……"井底传来孩童的哭声。

李长庚一咬牙，抽出镰刀往下一划，青手应声而断。他趁机爬出井口，刚要喘口气，却见王财主带着家丁堵在井边。

"好你个李长庚！"王财主举着火把，"深更半夜来偷东西？"

李长庚握紧镰刀："你害死刘寡妇，又拐卖孩童，天理不容！"

"天理？"王财主狂笑，"在这清苑县，老子就是天理！"说着手一挥，家丁们举着棍棒围上来。

正乱着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铜锣声。李长庚抬头一看，只见村口火把通明，百十个村民举着锄头铁锹冲过来。原来二狗子早跑去报信，把村里老少都惊动了。

王财主见势不妙，转身要跑，却被李长庚一把揪住后领。两人扭打间，王财主怀里的布包掉出来，里头滚出几根漆黑的长指甲。

"这是……"李长庚捡起指甲，忽然觉得手心刺痛，低头一看，指甲竟在掌心烙出个血窟窿。

小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："恩公，快把十字架插进磨眼！"

李长庚顾不得许多，发疯似的往磨坊跑。身后传来王财主的嘶吼："拦住他！给我拦住他！"

跑到磨坊时，太阳刚升到旗杆顶。李长庚喘着粗气，把十字架狠狠插进磨眼。霎时间，井底传来凄厉的惨叫，青铜鼎"砰"地炸开，九十九个孩童的魂魄化作青烟，在空中盘旋三圈，往西天去了。

王财主追进来时，正看见十字架发出圣光，照得他浑身冒烟。他惨叫着扑向李长庚，却被镰刀划破喉咙。鲜血喷在石磨上，竟渗进沟壑里，把那些暗红色的痕迹染得鲜亮。

"不可能……这不可能……"王财主倒在地上抽搐，"太乙真人说……说这厌胜术能镇压百年……"

小娥的身影渐渐透明，她向李长庚福了一福："恩公大德，小娥无以为报。这磨坊底下，还有王家埋的十箱元宝，就留给村里办学堂吧。"

话音刚落，地面突然塌陷，露出个地窖，里头果然摆着十口大木箱。村民们欢呼着涌进来，却见李长庚怔怔站在井边，手里攥着片月白色的衣角。

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，混着学堂里的读书声，在秋阳里飘得很远。李长庚摸摸怀里的镰刀，刀刃上还留着道血痕，在阳光下泛着微蓝的光。

这世道啊，就跟石磨似的，有人往里掺沙子，有人往里灌清水。可只要麦子还在地里长着，希望就永远在磨盘底下转悠。你听那"吱呀吱呀"的响动，像不像老天爷在磨人性？善的磨成粉，恶的碾成渣，最后都化作春泥，等着来年再发新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