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秋，江南梅雨绵绵不绝，青石板上泛着油光。临安城外二十里有个柳树湾，村口老槐树底下跪着个穿素麻衣的小媳妇，脑门子抵着青砖地，一下下磕得实诚。

王铁匠家黑漆大门吱呀一声，探出半张皱巴巴的老脸："莲香啊，不是叔不帮你，赵老爷家那恶犬咬人，谁敢惹？"话没说完，门环"咣当"合上，震得门楣上艾草簌簌掉灰。

莲香咬着后槽牙往起爬，膝盖刚打弯，后脖颈子突然让只大手掐住了。赵无良那身绸子马褂泛着油光，腰间玉扳指硌得她生疼："小儿不识抬举！你男人偷了我家粮仓钥匙，活该沉塘！"

"我男人连账本都认不全……"莲香话没说完，脸上早挨了火辣辣一巴掌。赵无良喷着酒气，金牙在雨帘里闪得瘆人："再敢胡咧咧，连你一块儿捆了沉河！"

雨越下越大，莲香跌跌撞撞往村外走。路过破山神庙时，里头突然伸出只黑黢黢的手，拽住她裤脚："姑娘行行好，给口吃的。"是个老乞丐，蓬头垢面看不出年纪，怀里抱着个油纸包，里头裹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高粱馍。

莲香摸遍全身，就剩个铜板在兜里叮当响。老乞丐却盯着她血迹斑斑的额头直笑："姑娘这头磕得值当，看见没？山神老爷都流泪了。"说着往庙檐外一指，雨水顺着石雕神像眼角往下淌，倒真像在哭。

当夜三更天，莲香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窗棂突然"笃笃"响，老乞丐的声音混着雨声钻进来："姑娘，想报仇不？"她披衣开门，冷不丁撞见个青布道袍的老道，发髻上插着根柳枝，手里托着个罗盘，指针滴溜溜转得欢实。

"无量天尊。"老道稽首，"贫道云游至此，见这村子煞气冲天，敢问可是出了人命官司？"莲香刚要开口，远处突然传来犬吠，赵家大院火光冲天。老道脸色一变，拽着她就往村东头跑。

赵家粮仓烧得正旺，火舌舔着夜空，把半个村子映得通红。赵无良光着膀子指挥家丁救火，突然指着人群尖叫："那是谁？站住！"众人顺着他手指望去，粮仓拐角闪过个黑影，身形瘦小，跑起来一瘸一拐。

莲香心里咯噔一下，那背影像极了她男人。老道却盯着罗盘冷笑："好个金蝉脱壳，赵老爷这火放得蹊跷啊。"话音未落，粮仓顶梁轰然倒塌，火星子下雨般往下落，赵无良的惨叫混在噼啪声里，听着格外瘆人。

莲香撒丫子就往山上跑，后头追兵喊杀声震天。拐过山坳，冷不丁撞进老道怀里。老道也不含糊，拽着她钻进个山洞。洞里供着尊斑驳的泥胎神像，香案底下压着本泛黄的《易经》，书页间还夹着半块发霉的馍馍。

"姑娘可知你男人怎么死的？"老道突然发问。莲香刚要开口，洞外突然传来脚步声。赵无良的声音像夜枭啼叫："小，老子看你往哪儿躲！"

老道却不慌不忙，从褡裢里掏出三枚铜钱，往地上一撒。铜钱叮叮当当滚到莲香脚边，竟摆出个"坎"卦。老道眼睛一亮："水火既济，大吉之兆！"话音未落，洞外突然炸开个惊雷，震得洞顶簌簌掉土。

赵无良的骂声戛然而止。莲香探头一看，只见洞外站着个黑大汉，满脸络腮胡，手里拎着把九环大刀，刀刃上还往下滴血。老道却迎上去作揖："张寨主，别来无恙？"

原来这黑大汉是清风寨的土匪头子，上月刚劫了赵家商队。老道从怀里掏出封信，火漆上印着个虎头镖记："赵老爷勾结官府，要端了你们山寨，这信可是从他书房搜出来的。"

张寨主刀尖往地上一戳，青石板裂开蜘蛛网似的纹路："赵无良！老子这就去剁了他！"老道却拦住他："且慢，贫道有一计，可教他自食恶果。"

三日后，赵家大院张灯结彩，说是要给赵无良冲喜。莲香混在送菜的车队里，看见老道扮作风水先生，老乞丐扮成吹鼓手，张寨主带着几个兄弟扮作轿夫。赵无良脸上缠着绷带，左眼只剩个黑窟窿，看见穿红戴绿的迎亲队伍，乐得直拍大腿。

"新娘子到！"随着喜婆一声喊，八抬大轿落地。轿帘一掀，里头滚出个红衣女子，盖头下露出半张惨白的脸。赵无良伸手要掀盖头，老道突然跨前一步："赵老爷且慢，这新娘子命格极阴，需得三更天在祠堂拜堂。"

赵无良早被美色迷了心窍，哪顾得上许多。三更时分，祠堂里红烛高照，供桌上的祖宗牌位森森列列。老道突然抽出桃木剑，剑尖直指新娘："妖孽现形！"红衣女子突然仰头大笑，盖头滑落，竟是张寨主假扮的！

赵无良吓得屁滚尿流，转身要跑，冷不丁撞见莲香从供桌底下钻出来，手里举着把生锈的杀猪刀："你还我男人命来！"老道趁机抛出三张符咒，符纸无火自燃，祠堂里顿时阴风大作。

赵无良突然抱住供桌不撒手，嘴里胡喊："别过来！是王铁匠给我出的主意！"原来他早就看中莲香家三亩水田，串通王铁匠做假账，诬陷莲香男人偷钥匙。那夜沉塘，本是要灭口，谁知莲香男人水性好，挣脱绳索游上岸，让赵无良追到山崖推了下去。

"还有那场火……"赵无良突然卡壳，眼睛瞪得铜铃大。祠堂横梁上垂下条白绫，老乞丐不知何时站了上去，脖子往套子里一伸："赵老爷，老朽在阴司等你多时了！"

赵无良吓得瘫软在地，胯下湿了一片。老道突然收起桃木剑，从怀里掏出本账册："赵老爷，这是你这些年克扣的粮税，还有勾结土匪的信件，要不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念念？"

莲香握刀的手直抖，突然听见外头人声鼎沸。张寨主带着衙役冲进来，原来老道早报了官。赵无良像滩烂泥被拖走时，还在喊："你们不能动我！我姐夫是县太爷！"

老道却从供桌上拿起个牌位，正是赵家祖宗的灵位，背面刻着行小字：嘉靖年间，赵氏先祖因诬告良民被流放。莲香突然明白，老道早算准了赵家气数已尽。

后来听说赵无良在牢里得了失心疯，见人就喊有鬼。莲香把水田卖了，在村口开了个粥棚，专给过路人施粥。老道云游前留了句话："善恶到头终有报，只争来早与来迟。"

那年腊月，莲香在粥棚遇见个落魄书生，眉眼像极了她男人。书生帮她写招牌时，她突然想起老道的话——这世道虽暗，可总有人提着灯笼走夜路。就像山神庙那夜的雨，浇不灭人心头那点火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