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秋，山西平遥古城外刮着黄沙，城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让风沙打得直晃悠。树底下蹲着个穿粗布褂子的后生，手里攥着个缺了口的陶碗，碗底还粘着半块高粱面窝头。

"后生，瞅你在这儿蹲了晌午，是打哪儿来的？"守城门的张老汉抻着脖子喊。这后生抬起脸，眉眼倒是周正，就是颧骨上头贴着块青紫的膏药，活像被谁拿鞋底子抽过似的。

"打太行山那边来，投亲不遇，想在城里寻个营生。"后生说话带着股子河北口音，嗓门儿亮堂，倒像山涧里滚石头。

张老汉眯着眼打量他："叫个甚名儿？"

"李忠厚。"后生把陶碗往怀里揣了揣，"忠厚的忠，忠厚的厚。"

这话把老汉逗乐了，门牙豁口漏着风："倒是个实在人。东街王员外家正选女婿呢，招长工的告示贴得满城都是，你要不嫌累，去碰碰运气？"

李忠厚眼睛倏地亮了，跟夜里头猫儿见了油灯似的。他站起身拍拍裤腿上的土，冲着老汉作了个揖，转身就往东街跑。那腿脚利索的，倒像后头有狼撵着。

王员外家的大红门楼下果然挤着二三十号人。有穿绸缎的富家公子，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，还有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，手里攥着本《论语》，纸页让汗浸得发软。

"各位且听真！"管家王福扯着嗓子喊，"我家小姐选婿，不考文不考武，单考三件事：头件孝心，二件诚心，三件善心！"

人群里"嗡"地炸开了锅。穿绸缎的公子摇着折扇笑："这算甚么考题？本公子给丈母娘买座金佛像，还愁不显孝心？"

李忠厚在人群后头踮着脚尖看，忽听得身后有人"嗤"地笑。一回头，对上个尖嘴猴腮的后生，穿着件靛蓝布衫，袖口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并蒂莲。

"这位兄弟，你笑甚？"李忠厚瓮声瓮气问。

"我笑你们这些夯货，真当王员外是选女婿？"那后生往地上啐口唾沫，"实话告你罢，王家小姐前年就害了痨病，如今汤药吊着命呢！员外这是找个人冲喜，顺便招个免费劳力！"

李忠厚听得一愣，正要再问，忽听得王福又喊："头一关，给各家老娘送信！谁先把家书送到，谁算赢！"

话音未落，人群"轰"地散开。李忠厚跟着跑出两步，又折返回来，冲着那尖嘴后生问："你方才说王小姐有病，可是真的？"

"我二舅在王家当厨子，还能有假？"后生翻个白眼，"我叫王二狗，城西王麻子是我爹。你要不信，自个儿去后院墙根底下听，夜夜都有咳血声！"

李忠厚攥了攥拳头，扭头追着人群跑了。他腿脚快，晌午前就到了城东邮局。等把信送完往回走，日头已经偏西。路过城隍庙时，忽听得墙角传来"嘤嘤"的哭声。

扒开乱草一瞧，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，脚脖子肿得跟萝卜似的。"后生，行行好，老身去女儿家走亲戚，让石头绊了脚……"

李忠厚二话不说背起老太太就走。这一走就走到月上柳梢头，等把老太太送到城北破庙时，才发现庙里供的菩萨像都让老鼠啃了金身。

"后生，你等等。"老太太从怀里摸出个黄布包，里头裹着块青玉佩，"这物件跟了你三十年，如今该物归原主了。"

李忠厚愣神功夫，老太太化作一道青烟不见了。他低头看那玉佩，月光底下泛着幽光，刻着个"李"字，倒像是自家传家宝。可他打小在太行山放羊，哪见过这等稀罕物？

王员外捻着胡须笑："忠厚后生昨日背着个老太太，从城隍庙走到城北，误了时辰。可他宁可输比赛，也要行善，这不是孝心是甚么？"

众人这才闭了嘴。李忠厚挠着头进府，绕过九曲回廊，忽听得西厢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。他扒着窗缝一瞧，床上躺着个黄瘦姑娘，咳得把帕子都染红了。

"小姐该喝药了。"丫鬟端着黑乎乎的药碗进来。李忠厚正要退出去，忽听得"当啷"一声，药碗摔得粉碎。

"这药……这药里有毒！"小姐指着地上冒泡的药汁，手指头抖得像风中芦苇。李忠厚冲进去一闻，果然有股子铁锈味。他抓起药渣子就往门外跑，正撞见管家王福带着个游方郎中过来。

"好个刁奴！"李忠厚一把揪住王福衣领，"说，谁让你在药里下砒霜？"

王福脸色煞白，那郎中却"扑通"跪下："是二小姐！二小姐说大小姐死了，她就能顶替嫁入赵家……"

话没说完，后院突然火光冲天。李忠厚把玉佩往怀里一揣，背着小姐就往外冲。火舌舔着房梁"噼啪"响，浓烟里忽然窜出个黑影，举着刀就往小姐背上砍。

"小心！"李忠厚转身用脊梁挡住刀锋。刀刃砍在玉佩上，"当"地迸出火星。那黑影"嗷"地惨叫，抱着胳膊滚进火海——竟是王二狗！

等救火的人赶来，李忠厚已经背着小姐到了安全地界。小姐趴在他背上，忽然轻声说："你可知，你救的是个将死之人？"

"小姐说甚么傻话。"李忠厚把玉佩塞到她手里，"昨日那老神仙说，这玉佩能驱邪祟。你戴着它，保管药到病除。"

说来也怪，自打戴上玉佩，小姐的病竟一日好过一日。到了出嫁这日，她能自己披上红盖头了。花轿抬到赵家门口，却见新郎官赵公子正搂着个妖妖调调的女子说笑。

"赵公子，你这是……"王小姐攥着盖头的手直抖。

赵公子嗤笑："本公子要娶的是健康女子，可不是个药罐子！"说着就要抢玉佩，"听说这是你们王家传家宝，正好拿它换我的夜明珠！"

李忠厚突然从人群里窜出来，一拳把赵公子打倒在地。他捡起玉佩，转身对小姐说："这亲不结也罢！我李忠厚虽是个庄稼汉，可也知'宁拆十座庙，不毁一桩婚'的道理。但若这婚是火坑，我拼了命也要把您拉出来！"

话音未落，天空突然炸响惊雷。赵家大门"吱呀呀"自己开了，走出个穿青布衫的老太太，正是那日李忠厚背过的那位。

"赵家小子，你可知这玉佩来历？"老太太指着赵公子鼻子骂，"三十年前你爹为夺这玉佩，害得忠厚他爹娘惨死山崖。如今你又要重蹈覆辙？"

众人听得哗然。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个账本，上头密密麻麻记着赵家这些年干的缺德事。正说着，县衙的捕快也到了，说在赵家地窖里搜出十几个大箱子，装的全是见不得人的账目。

李忠厚扶着小姐站在人群里，忽听得"咔嚓"一声，玉佩裂开道缝。里头掉出个纸条，上头写着："善恶到头终有报，只争来早与来迟。"

后来啊，李忠厚用赵家赔的银子开了家药铺，专给穷人看病。王小姐的病彻底好了，还给他生了对龙凤胎。有人见他夜里打烊时，总对着玉佩絮絮叨叨，说是在等老神仙来讨要东西。可那玉佩裂了之后，就再没显过灵。

要说这故事最奇的，还得数三十年后。有天药铺里进来个算命先生，盯着李忠厚直叹气："施主面带死气，怕是要大难临头啊。"

李忠厚正要赶人，忽见先生袖口露出半截青玉——正是当年那块碎玉！他正要追问，先生却化作青烟不见了。当夜，李忠厚无疾而终，脸上还带着笑。出殡这日，满城百姓都来送行，说他是积德行善感动了神仙。

如今平遥古城外那棵老槐树还在，只是树干上多了道裂缝。老人们说，那是李忠厚成仙时留下的仙痕。每到月圆之夜，还能听见树洞里传出玉佩相击的清响，叮叮当当的，像是在说：这世上最灵验的法宝，不是甚么青玉翡翠，而是人心里的那点子热乎劲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