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二十三年秋，京郊三十里地的乱葬岗子飘着黄纸钱。王二蹲在土堆上啃冷饽饽，手里攥着的洛阳铲硌得大腿生疼。

"呸！这的是第几回了？"他啐掉嘴里的麸皮，梆梆敲着夯土层，"张半仙那个老棺材瓤子，说这里有前朝贵人墓，老子掘了半月毛都没见着一根！"

月亮爬上柳梢头时，铲子突然磕着块青石板。王二眼睛瞪得铜铃大，指甲缝里嵌的泥星子簌簌往下掉。石板缝里渗出股子香风，混着檀木味儿直往鼻子里钻，呛得他连打三个喷嚏。

"祖宗显灵了？"他哆嗦着摸出火折子，幽蓝的火苗刚窜起来，就听见石板底下传来指甲刮擦声。王二后脖颈汗毛倒竖，转身想跑，腿肚子却转筋似的迈不动步。

石板缝里突然伸出截雪白手腕，青葱似的五根手指搭在棺沿，指甲上还染着凤仙花汁。王二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，眼见那手撑着棺壁慢慢坐起个女人来。月光照在她脸上，竟比城隍庙里的娘娘像还俊三分，就是脸色白得}人，唇上胭脂红得}人。

"这位……这位奶奶……"王二膝盖打颤跪在泥地里，"小人狗眼瞎，惊着您老人家……"

女尸忽然嫣然一笑，眼波流转间带着水音："王二哥莫怕，奴家在这暗无天日的棺材里躺了百年，好容易盼着个活人。"她抬手理鬓，腕上金镶玉镯子碰得脆响，"你若肯帮我了桩心事，这棺中陪葬的夜明珠……"

王二听得眼珠子发绿，喉头上下滚动："奶奶您尽管吩咐！"

当夜王二揣着夜明珠回城，裤腰里别着的黄符子硌得胯骨生疼。女尸托他寻的东西叫"七星琉璃盏"，说是前朝国师镇妖用的法器，三百年前被盗墓贼摸走，害她夫君尸变后不得超生。

"胡同口张瞎子那儿兴许有消息。"王二蹲在八大胡同的茅房里打算盘，"可那老梆子精得跟猴似的，怎么套话呢？"

他正琢磨着，隔壁坑位突然传来窸窸窣窣声。王二贴着墙缝偷瞄，月光漏进来，照见个洋人面孔，金头发蓝眼睛，怀里抱着个油布包，鼓囊囊的像是装着什么器物。

"劳驾，您这包袱皮儿能借小人擦擦屁股吗？"王二突然开口，吓得洋人一激灵，油布包差点掉粪坑里。

"法克！"洋人骂着洋话，可王二早趁他弯腰的功夫，瞥见包袱缝里漏出的半截琉璃碎片，在月光下闪着七星光泽。

"詹姆斯先生，您这琉璃盏……"次日晌午，王二揣着偷来的碎片蹲在古玩店后巷，对面穿马褂的洋人正用铜丝眼镜反复端详碎片。

"这是敦煌藏经洞的宝物！"洋人激动得胡子直翘，"你从哪弄来的？还有多少？"

王二心里咯噔一下，想起女尸说的"镇妖法器"："就这一片，您要是想要……"他话没说完，洋人突然抓住他手腕："带我去找主物件！要多少钱都成！"

王二盯着洋人发红的眼睛，突然想起乱葬岗子飘着的黄纸钱。女尸托他找琉璃盏时，指甲尖还沾着新泥，那泥腥气……分明是坟土味儿。

当夜三更天，王二举着火把摸到女尸说的破庙。供桌上果然摆着七星琉璃盏，只是盏中盛的不是清油，而是半凝固的血浆，腥气熏得他差点吐了。

"快拿走！"女尸突然从梁上倒垂下来，长发扫过王二脖颈，"这血要漫过琉璃盏，地下的东西就要出来了……"

王二正要伸手，忽然听见庙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。詹姆斯带着几个巡捕房的印度阿三闯进来，手里的洋枪黑洞洞指着琉璃盏。

"詹姆斯先生这是何意？"王二挡在供桌前，后背衣裳已被冷汗浸透。

洋人狞笑着扯开衣领，露出胸口纹着的骷髅头："这琉璃盏是打开楼兰古城的钥匙！你身后那女尸……"他突然掏出怀表，表盖弹开的瞬间，王二看见表盘里嵌着张人皮，正是女尸的容貌。

女尸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尖叫，琉璃盏里的血浆沸腾起来。王二只觉得后颈被冰凉的手指扣住，耳边响起女尸带着哭腔的京片子："王二哥快跑！他们要把镇着的东西放出来……"

詹姆斯突然抄起洋枪，子弹擦着王二耳边飞过，打碎了琉璃盏。血浆溅上残破的神像，神像肚子突然裂开，钻出无数指甲盖大的蜘蛛，每只蜘蛛背上都驮着具缩小的人尸。

王二被女尸拽着往庙门外跑，回头看见詹姆斯的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，那些蜘蛛顺着他的鼻孔往脑门上钻。女尸突然松手，王二摔进泥坑里，抬头看见她的裙裾正在月光下寸寸碎裂，露出底下森森白骨。

"奴家本是前朝守墓人……"女尸的声音忽远忽近，"那琉璃盏镇着楼兰妖王的魂……如今……"

王二在泥水里连滚带爬，后脖颈的蜘蛛尸骸簌簌直掉。他摸出怀里的黄符，符纸上的朱砂突然渗出血珠子，在月光下凝成两行小楷："子时城西土地庙，莫问来路但问心。"

"他奶奶的，这老神棍早算准今日！"王二吐掉嘴里的泥腥气，踉跄着往西城门跑。更鼓敲过三巡时，他撞开土地庙掉漆的木门，正撞见张半仙盘腿坐在供桌上，手里攥着个铜烟袋，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。

"您早知那女尸……"王二话没说完，张半仙的烟袋锅头就戳到他眉心："三百年前，楼兰妖王祸乱西域，国师以七星琉璃盏镇其魂于敦煌。乾隆年间琉璃盏流落中原，那女尸的夫君正是守灯人。"

王二听得头皮发麻，忽然想起女尸裙裾下的白骨："那她……"

"灯油即守灯人的心头血。"张半仙磕了磕烟灰，火星溅在神像怒目圆睁的脸上，"每日子时添油，保得京城百年太平。如今血灯既碎……"

庙外突然传来乌鸦炸窝似的乱叫，接着是巡捕房铜哨刺耳的尖鸣。王二透过门缝看见，詹姆斯带着印度阿三正挨家挨户搜人，他们脖颈上爬满蜘蛛尸骸，在月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。

"得把琉璃盏找回来。"张半仙突然掀开供桌，露出个黑黢黢的地洞，"当年国师留过退路，盏魂在土地庙下埋着。"

王二刚摸到洞沿，手腕就被冰凉的手指扣住。女尸不知何站在身后，月光从瓦片缝隙漏进来，照见她裙裾下的白骨已蔓到腰间："王二哥，那洋人身上带着妖王的指甲……"

话没说完，詹姆斯的洋枪轰然作响，庙门炸成碎片。王二被气浪掀翻，眼见女尸挡在他身前，胸口绽开朵血花。她最后望向王二的眼神，竟带着三分哀怨七分释然。

"快跳！"张半仙把他推进地洞，自己却被飞散的弹片划破喉咙。王二在坠落中听见老神棍带着血沫的嘶吼："找到盏魂就砸碎它！让妖王永世不得……"

地洞深处飘着青磷火，王二在蛛网密布的甬道里爬行。手摸到个冰凉的玉匣，匣中琉璃盏魂在月光下流转七彩，却映出张半仙血肉模糊的脸。

"砸……"王二举起铜烟袋，突然听见地底传来指甲抓挠声。成百上千的蜘蛛尸骸从砖缝里涌出来，驮着缩小的人尸往洞口爬。他瞥见詹姆斯的怀表链混在尸骸堆里，表盖里的人皮正对着他狞笑。

王二发疯似的砸碎玉匣，琉璃盏魂迸裂的瞬间，甬道四壁突然渗出金漆。那些蜘蛛尸骸在金漆里挣扎融化，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佛经文字。他这才看清，整段甬道竟是刻在整块敦煌飞天上的。

"灯油即守灯人的心头血……"王二突然明白过来，咬破手指往金漆上抹。血珠触到经文的刹那，飞天突然活过来，琵琶声里飞出群彩蝶，将洞口透下来的月光搅成七彩漩涡。

等王二再睁眼时，正躺在八大胡同的茅房里。巡捕房的铜哨声远远传来，他摸出怀里的黄符，朱砂字迹已变成："功德有量，善恶无界。"

二十年后，有西洋记者采写了桩奇事。京城古玩行当里多了个独眼掌柜，专收带血丝的琉璃碎片。人说这掌柜的左手总戴着玉镯子，大晚上的在铺子里擦琉璃盏，擦着擦着就对着空气说话，说的还是前朝守墓人的京片子。

"王掌柜，您这镯子……"新来的伙计问。

"这是镇魂玉。"独眼掌柜摩挲着镯子的裂痕，"当年有个傻，用百年道行换了老子条命。如今这琉璃盏里盛的，可是比血还贵的东西。"

夜深人静时，掌柜的总爱把玩盏中七彩流光。偶尔有月光漏进铺面，能照见琉璃里沉着粒朱砂痣，像极了当年女尸唇上的胭脂。

这故事在胡同口传了三代人。说书先生们总爱把王二编成个顶天立地的汉子，可老茶客们知道，当年那个盗墓贼早死在乱葬岗子了。活下来的，是个明白"心头血比夜明珠金贵"的老头。

如今琉璃盏收在潘家园最里头的铺面，掌柜的说这是镇店之宝，不卖，只留着给后生们长眼。那些想听鬼故事的半大孩子总爱扒着柜台问："里头真有女鬼吗？"

掌柜的就用铜烟袋敲他们手背："有，也没有。这世道啊，比妖邪更瘆人的，是人心里的贪念。"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，不知道这道理，是当年多少个"王二"拿命换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