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三年春，北平天桥撂地儿的摊子跟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。打南边儿来的王木匠蹲在涮羊肉摊子前头，手里攥着半拉芝麻烧饼，眼睛直勾勾盯着卦摊上那面"铁口断生死"的破旗子。

"这位爷，看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，倒是块长寿相。"穿灰布大褂的算命先生突然开口，把王木匠吓得一哆嗦，芝麻渣子簌簌往下掉，"可惜啊……"他拖长了声调，两根手指头捻了捻，"印堂发黑，命犯劫煞，怕是要在清明前后遭大难。"

王木匠啐了一口："您这江湖骗子，昨儿个还跟菜市口卖大力丸的称兄道弟呢！"话虽这么说，可他后脖颈子上的汗毛却竖了起来——昨儿半夜他真做了个怪梦，梦见自家老宅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哗啦啦流血，树干上裂开个人脸似的窟窿，冲他直喊"还命来"。

"甭管您信不信，"算命先生从褡裢里摸出个黄铜罗盘，当啷一声撂在摊子上，"您且看看这坎宫位，是不是泛着青气？"罗盘上的指针突突乱转，王木匠凑近了瞧，冷不防被算命先生攥住手腕，"您这左手生命线，三十五岁那年断得跟刀砍似的！"

正僵持着，斜刺里窜出个瘸腿乞丐，端着个破瓷碗直往两人中间挤："劳驾劳驾，赏口剩饭吧！"王木匠趁机抽回手，摸出两枚铜子儿扔进碗里。乞丐却把铜子儿又塞回他手里，压低嗓子说了句："后晌到鼓楼根儿底下，找修鞋的老张头。"

王木匠晌午饭都没吃踏实。他媳妇儿擀的面条在碗里坨成面疙瘩，八岁的狗剩子举着风车满屋子乱窜，木匠却盯着墙角那把祖传的鲁班尺发愣。这尺子是当年他爷爷在通州漕运码头上当把头时，从个老道手里换的，尺身上刻着"天工开物"四个篆字，每逢阴雨天就泛着青幽幽的光。

"当家的，"媳妇儿用筷子头戳他脑门，"李掌柜家还等着你去打拔步床呢！"王木匠这才回神，拎起工具箱往门外走。经过影壁墙时，那只常年在房檐下打盹的玳瑁猫突然炸毛，弓着背冲他哈气。

鼓楼根儿底下，老张头正就着夕阳补一双千层底。见王木匠来，他头也不抬，从箩筐里摸出个油纸包："拿着，回家再拆。"王木匠掂量着纸包沉甸甸的，打开一看，里头是块黑黢黢的木头，闻着有股子檀香味儿。

"这是雷击木，"老张头突然开口，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锯子，"清明子时，你把它埋在老槐树根底下。"王木匠浑身一激灵，正要追问，却见老张头佝偻着背往胡同深处挪，瘸腿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。

当夜月黑风高，王木匠揣着雷击木摸回老宅。这宅子是他爹留下的，打从他爷爷辈就空着，墙皮剥落得跟癞痢头似的。他刚翻过墙头，就听见西厢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，手电筒光柱一扫，差点没把魂儿吓飞——供在祖宗牌位前的青花瓷瓶，不知被谁挪了地界儿，瓶口还插着三根新点的线香。

"，遭贼了！"王木匠抄起门闩就往里冲，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。低头一看，是白天那个算命先生，四仰八叉躺在供桌底下，脑门上插着半截断香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。

王木匠正要探鼻息，忽然听见东墙根下传来"咔嚓"一声。他举着手电筒照过去，只见那棵老槐树的树皮裂开道缝，里头隐约露出个人形的轮廓。雷击木从怀里掉出来，正巧滚到树缝边上，树皮突然剧烈蠕动起来，发出类似人咳嗽的咯咯声。

"后生，把木头塞进来。"苍老的声音在耳边炸响，王木匠回头一看，供桌上的祖宗牌位不知何时全翻了个个儿，墨写的"王氏历代宗亲"正往下滴着血珠。他哆嗦着手把雷击木往树缝里一捅，整棵槐树突然剧烈摇晃，树根像无数只黑爪子从地里窜出来，抓住算命先生的尸体就往土里拽。

天快亮时，王木匠瘫坐在门槛上，手里攥着从树缝里掉出来的半块玉佩。玉佩上刻着个"陳"字，背面沾着暗褐色的血渍。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，城南陈记药铺的东家半夜上吊，舌头伸得老长，脚尖还挂着个一模一样的玉佩。

"爹！"狗剩子的哭喊声从院门外传来。王木匠一激灵，抬头看见媳妇儿抱着孩子往这儿跑，后头跟着个穿警服的巡警。"可算找着你了！"巡警喘着粗气，"昨儿个夜里，西四牌楼底下又发现个算命的尸体，跟你家这个……"他突然顿住，盯着王木匠手里的玉佩直了眼，"这物件，怎么跟陈家灭门案里的信物似的？"

王木匠正要开口，院墙外头忽然飘来阵焦糊味儿。众人冲出去一看，只见老槐树不知何时燃起了幽蓝的火苗，树根底下传出凄厉的惨叫，像是无数个人在火里翻滚。那声音王木匠听着耳熟——可不正是白天那个算命先生！

"作孽啊！"老张头不知何时拄着拐棍站在人群后头，"这树成了精，专吸那些改命人的阳寿。"他举起瘸腿，裤管下露出的脚踝上，赫然缠着圈焦黑的树皮纹路，"三十年前，陈家老爷为续命，在这树下埋了九十九个童男童女的生辰八字……"

巡警掏出手枪上膛，王木匠却摆摆手，从工具箱摸出羊角锤。铁匣子上的八卦锁"咔嗒"一转，里头滚出本发黄的线装书，封皮用朱砂写着"玄天改命箓"，边角还沾着块风干的指甲盖。

"这……这不是陈家老爷的字迹么！"巡警突然嚷嚷，手指头戳着书页上的批注，"您瞧这'壬申年秋，取张家幺女心尖血'，可不正是陈家灭门案发的头年？"

正说着，老张头拄着枣木拐棍挪进来，枯树枝似的手指头突然迸发出力气，死死掐住王木匠手腕："后生，把书烧了！"他独眼里泛着血丝，"三十年前，陈家老狗就是照着这邪书，在槐树底下埋了九十九个生辰八字，拿活人阳气养树精！"

话音未落，西厢房突然传出"哗啦"巨响。众人冲进去，只见供桌下的青砖全被掀开，密密麻麻的陶罐摆成个八卦阵，每个罐口都贴着黄符，里头伸出只惨白的手爪。

"这都是陈家拐来的娃子！"老张头用拐棍敲碎个陶罐，滚出个穿着红肚兜的女童干尸，肚皮上还刻着"甲子年六月初六生"。王木匠胃里直翻腾，想起狗剩子出生那年，城南确实丢过七个女娃。

巡警突然怪叫着跳开——他脚下踩着的陶罐里，算命先生的尸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，脸颊塌陷出两个黑窟窿。"报应啊！"老张头冷笑，"这是陈家旁支，昨夜想用你的阳寿续命，反倒被树精吸成了人干。"

雨点子这时候噼里啪啦砸下来，王木匠抹了把脸，突然觉着后脖颈子发凉。他慢慢转身，正对上老槐树焦黑的树干裂开道缝，里头钻出条通体血红的大蜈蚣，足有擀面杖粗细，头顶还顶着片没烧化的玉佩。

"快跑！"老张头一把推开众人，自己却迎着蜈蚣扑上去。拐棍头插着的铜钱剑"噗"地扎进蜈蚣口器，腥臭的绿血溅了他满身。那怪物吃痛翻滚，尾巴"啪"地扫断老张头右腿，老头却死死攥着剑柄不撒手。

王木匠红着眼抄起鲁班尺，照着蜈蚣七寸就是一下。尺子上的"天工开物"四个篆字突然泛起金光，蜈蚣惨叫着蜷成团，化作股黑烟往铁匣子钻。巡警眼疾手快，掏出火柴点燃了线装书，火苗子"轰"地蹿起来，把黑烟烧得吱哇乱叫。

"造孽啊……"老张头瘫坐在泥水里，怀里抱着截焦黑的拐棍，"当年陈家老狗逼我们八个工匠刻这碑，说是什么'镇压怨气'，结果活下来的就我一个。"他撩起裤管，小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蜈蚣疤，"每道疤，都是替他挡的天谴。"

巡警突然指着石碑底座惊呼，王木匠凑近一瞧，泥土里半埋着个锈迹斑斑的铜匣，匣盖上刻着"替天行道"四个字，正是衙门档案里记载的陈家灭门案失踪证物。匣子一开，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九十九锭官银，每锭底下都压着张卖身契。

"这是陈家贩卖人口的赃款！"巡警激动得直哆嗦，"有了这个，就能给那些苦主一个交代了！"王木匠却盯着银锭发愣——最底下那锭银子上，赫然印着他爹的名字。

雨突然停了，天边炸开个响雷。王木匠攥着鲁班尺，突然明白爷爷临终前那句"手艺人要敬天畏地"的意思。他抄起锤子砸碎铜匣，官银"哗啦啦"滚了满地，在夕阳下泛着血似的光。

"后生，你……"老张头惊得直起身子。王木匠把线装书的灰烬和雷击木埋进树桩，抓起把铁锹就填土："老辈子人说，槐树属阴，最易招邪。今儿个我就给它换个根——"他"呸呸"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，"埋上这把鲁班尺，让它从此只量人间正气！"

月光升起来时，新填的土包前插着三炷香。王木匠领着媳妇孩子磕头，狗剩子突然指着树桩叫："爹，树眼睛在流眼泪！"众人定睛一看，浑浊的树汁正顺着年轮往下淌，在月光下凝成颗颗水晶。

老张头摸索着掏出半块玉佩，和王木匠那块一对，正好拼成个完整的八卦。老头突然笑了，脸上的褶子舒展开像朵菊花："三十年了，陈家老狗在地底下也该瞑目了。"他颤巍巍掏出本《论语》递给王木匠，"这是当年私塾先生塞给我的，说'不知命，无以为君子'，今儿个我算明白了。"

巡警押着老张头要走时，王木匠突然喊住他。从工具箱底摸出个雕着祥云的木匣，里头躺着九十九枚银元，每枚都刻着个"善"字。"劳您驾，把这些换成米面，给城隍庙的苦孩子们分分。"他挠挠头，"手艺人挣的是辛苦钱，花着踏实。"

半年后，北平《新民报》登了则奇闻：鼓楼西街王木匠，用千年雷击木雕了九十九尊小像，赠给孤儿院的孩子压惊。有好事者细看，每尊小像底座都刻着《太上感应篇》里的句子，其中一尊背面的"命由己造"，笔锋竟与三十年前陈家灭门案现场的血书一模一样。

老辈人常说"一命二运三风水"，可王木匠的故事传到现在，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总要添句醒木："您瞧见没？那槐树桩上如今长出七棵小树，棵棵笔直冲天，倒像是给天上的星斗指路呢！"

其实哪有什么改命秘术？陈家老爷机关算尽，到头来不过黄土一抔；王木匠规规矩矩做手艺，反倒成了街坊四邻的主心骨。这让人想起《周易》里的话："积善之家，必有余庆"，可不是说着玩的。

如今您要是在北平城溜达，保不齐还能碰见个瘸腿老头，在茶馆门口摆摊修鞋。他面前总放着个青花瓷罐，里头插着三炷线香——有人说那是给当年枉死的孩子招魂，也有人说是给活人提个醒：这世上最灵验的改命符，就刻在咱自己的手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