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秋，京城西郊槐树巷飘着细密的雨丝。巷口王记茶摊的桐油灯在风里直晃，照得人脸都泛着青黄。说书先生赵三爷捧着粗瓷碗喝高末儿，忽然一拍大腿："诸位可听真喽，今儿个咱讲个新鲜的——"

茶客们早支棱起耳朵。这赵三爷说书有个规矩，专讲那些个没头没尾的稀罕事，今儿倒好，主动要讲"新鲜的"。

"话说前清光绪年间，保定府有位秀才叫柳文轩，生得是眉清目秀，读起书来能三更不睡。"赵三爷捻着山羊胡，茶碗往桌上一墩，"这年他上京赶考，赁了宣武门外会馆一间耳房。您猜怎么着？打住进去头天夜里，就听见隔壁院墙根儿底下，有女人呜呜咽咽地哭！"

雨更急了，打得瓦片噼啪响。茶摊角落里穿灰布褂的老汉插嘴："八成是精变的吧？"众人哄笑，赵三爷却把眼一瞪："老哥哥这话差矣！那哭声凄凄惨惨，倒像是活人受屈的动静。"

且说柳秀才被哭声搅得心烦，掌灯推门要瞧个究竟。月光下只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，背身立在井台边，肩膀一抽一抽的。"这位娘子，三更半夜的……"话未说完，那女子霍然转身，好一张芙蓉面！就是眼泡肿得核桃似的，泪珠儿把绢子都洇透了。

"公子救我！"女子扑通跪在青石板上，"奴家男人被那没天良的害了，尸首就沉在这井里！"

柳秀才吓得倒退三步，却见女子从袖中摸出个银镯子，月光下刻着"永结同心"四个字。"奴家男人是前街皮货商，上月十五说去通州收货，再没回来。"她攥着镯子直抖，"我今儿晌午瞧见王二麻子在当铺卖这个！"

王二麻子是谁？城西出了名的泼皮无赖，整日里偷鸡摸狗。柳秀才正犹豫，那女子突然抓住他衣袖："公子若肯帮忙，奴家愿为奴为婢……"说着又要下跪。

"使不得使不得！"柳秀才忙扶住她，指尖触到一片冰凉。这女子手腕细得跟芦柴棒似的，倒像多少日子没吃过饱饭。他心一软："娘子且说，要我怎么帮？"

柳秀才听得云里雾里，却见女子眼波流转，忽地软了身段往他怀里倒。温香软玉扑满怀，他登时红了脸，手忙脚乱要推开，却听女子在耳边轻叹："公子搂紧些，奴家冷得很。"

这话听着蹊跷。柳秀才正要细问，忽觉后脖颈子凉飕飕的，像有把冰锥子抵着。女子突然挣开他，月光下脸色煞白："公子快走！那东西要来了！"

话音未落，井台边槐树无风自动，树影子在地上扭成个鬼脸。女子尖叫着往井里扑，柳秀才吓得三魂丢了七魄，连滚带爬逃回屋。关上门还听见井里"扑通"一声，像是有什么重物落了水。

柳秀才正要答话，和尚突然拽着他往巷子深处跑："快走！那女鬼要借你的阳气还魂呐！"

七拐八绕进了个破庙，和尚才松手："贫僧法号智通，云游到此见妖气冲天。那井里淹死的皮货商，正是被女鬼害的！"见柳秀才不信，和尚从褡裢里掏出面铜镜："你且照照！"

镜中柳秀才印堂发黑，脖颈后头趴着个青面獠牙的鬼影！他两腿一软瘫在地上，智通和尚念声佛号："那女鬼每夜子时吸人精气，待七七四十九日便能还阳。你已沾了她的阴气，今夜三更必遭毒手！"

柳秀才吓得直磕头："圣僧救我！"智通和尚从破碗里拈出三粒米："你且去当铺守着，若见王二麻子来当镯子，就将这米撒在他身上。"说罢又塞给他张黄符："戌时三刻贴在门楣，任她千般手段也进不得屋！"

柳秀才揣着符咒往当铺去，日头偏西时果然见王二麻子晃进来。这厮满脸横肉，脖子上缠着圈黑狗牙——原是早有防备。柳秀才按和尚吩咐，将三粒米弹在王二麻子后襟。说也奇怪，那米粒见风就长，化作三条金锁链，将王二麻子捆了个结结实实！

当铺掌柜见状要喊人，柳秀才忙掏出秀才凭证："学生乃保定柳文轩，此人是杀人真凶！"众人将王二麻子扭送衙门，县太爷升堂一审，这厮竟全招了！

原来那日王二麻子赌输了钱，见皮货商独行，便起了歹心。抢了银钱不算，还将人沉了井。谁想当夜就梦见个穿月白衣裳的女子，说要拉他作伴。王二麻子吓得请了道士，脖子上挂了圈黑狗牙，却不想被柳秀才破了法。

案子结了，柳秀才却犯愁。智通和尚说女鬼今夜必来索命，他揣着黄符往会馆赶，半道上又遇见个挎药箱的老郎中。

"这位公子，老朽瞧你印堂发暗，可是遇着不干净的东西了？"老郎中捻着山羊胡，"不妨事，老朽有祖传的朱砂丸，专克阴邪！"

柳秀才正要掏钱，忽听身后有人喊："公子莫信他！"回头见是昨夜那女子，月白衫子湿漉漉的，裙角还滴着水。

"这老东西是南疆蛊师！"女子指着老郎中，"他在我坟头下了噬心蛊，要拿我炼尸油！"话音未落，老郎中突然掀开药箱，飞出十几只血红的蜈蚣！

柳秀才吓得抱头鼠窜，那女子却挡在他身前，袖中飞出根银簪子。簪头镶着颗夜明珠，月光下一照，蜈蚣"噼里啪啦"掉了一地。老郎中见势不妙，化作团黑烟要逃，女子咬破指尖弹出滴血，正落在黑烟上，顿时燃起绿火，烧得那厮嗷嗷直叫。

"多谢娘子……"柳秀才话未说完，女子突然栽倒在地。他忙去扶，却见她手腕上缠着条黑线，正往心口游走！

"这是蛊毒！"女子喘息着，"那蛊师在我尸身上下了七日断魂蛊，今夜子时若不解，我便要魂飞魄散……"

柳秀才急得直跺脚："如何解得？"女子从怀中掏出个瓷瓶："需得童子眉心血，混着朱砂、雄黄，在……在……"话未说完，突然瞪大眼睛："公子快走！那蛊师没死！"

果然见半空中黑烟又聚，老郎中狞笑着扑来。柳秀才情急之下咬破舌尖，一口血喷在黄符上。符咒无火自燃，化作金龙缠住黑烟。女子趁机将瓷瓶砸在地上，溅起满地绿火，烧得老郎中魂飞魄散。

待硝烟散尽，柳秀才再看那女子，已是面如金纸。她颤抖着指向城隍庙："快……快将我的尸骨从井里捞出来，埋在……埋在庙东的槐树下……"

柳秀才连夜召集人打捞，果然从井底捞出发胀的男尸，正是那皮货商。众人又在井底摸出个陶罐，里头装着女子尸骨，手腕上还戴着银镯子。

按女子所说，柳秀才将尸骨葬在城隍庙东槐树下。三更时分，但见那槐树无风自动，树皮上渐渐浮出张美人脸，冲着柳秀才盈盈下拜："多谢公子大恩，奴家终于能转世投胎了……"

话音未落，天边炸雷响起，女子化作青烟钻入地下。柳秀才望着新坟上的纸钱乱飞，忽觉袖中沉甸甸的，摸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，里头包着两粒明珠。

后来柳秀才高中进士，官至翰林院编修。他将明珠献给太后，得太后赏识，赐婚于郡主。大婚那日，他恍惚见个穿月白衣裳的女子立在花烛下，冲他福了一福，转身化作青烟散去。

再说那城隍庙的槐树，自此开了灵智。每逢月圆之夜，树影婆娑间总能听见女子哼曲儿的声音。有胆大的夜里去瞧，却见树根下盘着条白蛇，头顶生着红冠，见人也不躲，只是吐着信子"嘶嘶"作响。

老辈人说，那是女子的魂魄化了蛇仙，守着夫君的坟茔呢。直到解放后拆庙，工人在树洞里挖出个陶罐，里头两具尸骨抱得紧紧的，正是那对苦命鸳鸯。

这故事传到如今，倒应了句老话：人间自有真情在，管他鬼怪与神仙。那柳秀才若是个贪生怕死的，怎得遇难成祥？可见善恶到头终有报，只争来早与来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