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秋，京东通州漷县镇赶大集的日子，茶馆里外挤满了人。靠窗旮旯坐着个穿靛蓝布衫的老头，捧着粗瓷碗"咕咚"灌了口高末儿，冲对面后生挤眉弄眼："您猜怎么着？西头王寡妇家那对龙凤胎，嘿，邪性！"

后生正掰芝麻烧饼，芝麻粒儿簌簌往下掉："您老又拿瞎话诓人，自打金凤银虎落草，这话茬儿都嚼了十八年烂蔫儿了！"

"甭不信！"老头一拍大腿，茶碗震得直晃悠，"昨儿后晌我见着真章了——银虎那小子在城隍庙后墙根儿，跟个穿黑缎子马褂的生脸儿嘀咕什么呢！"

正说着，门外突然"哗啦"一声响。众人扭头看时，只见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姑娘弯腰捡碎瓷片，鬓边别着的银凤钗在日头底下直晃眼。老头儿眯眼一瞅，倒抽口冷气："快瞧，说曹操曹操到，金凤这丫头打南头来了！"

金凤蹲在灶坑前捅火，火光在她瓷白的脸上跳动。银虎跷着二郎腿嗑瓜子，瓜子皮"噗噗"往地上吐："姐，咱娘临死前攥着你的手说的那话，到底真的假的？"

"娘说咱家祖上救过白狐仙，龙凤胎是仙家送来的报恩娃。"金凤往铁锅里舀瓢水，"你问这作甚？"

银虎突然蹦起来，瓜子碟"咣当"掀翻在地："我呸！要真有仙家，咋不赐咱座金山？倒叫咱跟要饭花子似的，天天闻张财主家炖肉香！"

话音未落，院门"吱呀"开了。穿黑马褂的商人挎着褡裢笑吟吟进来："敢问小哥，可识得汉代羊脂玉凤钗？"说着从褡裢里摸出个红布包，层层揭开，里头躺着支雕工精巧的玉钗，凤嘴里还衔着粒珍珠。

银虎眼睛"唰"地直了，金凤却往后缩半步："这位先生，您怕是走错门了。"

"错不了！"商人往前凑半步，"令堂当年救我时说过，龙凤胎成年之日，便是取回信物之时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金锁片，背面刻着"壬寅年荷月"。

金凤浑身一颤——这锁片正与她颈间戴的银锁片成对！银虎却劈手夺过玉钗："既是信物，那这钗子该归我！"

"让让！让让！"银虎攥着玉钗在人群里横冲直撞，后襟被露水打得精湿。当铺刘掌柜举着放大镜瞅了半晌，突然"啪"地合上锦盒："小哥，这物件您从哪得来的？"

"祖传的！"银虎咽口唾沫，"您给个实价。"

刘掌柜眯起老鼠眼："实价？五十现大洋。"见银虎要跳脚，又慢悠悠补了句："不过嘛……若能凑齐一对，价钱翻十番。"

银虎冲出当铺时，正撞见金凤挎着竹篮往药铺去。篮里躺着只奄奄一息的黄鼠狼，后腿缠着破布条。"姐！"银虎一把拽住她，"把娘留下的银锁片给我！"

金凤攥紧篮子："你要作甚？"

"换钱给爹抓药！"银虎眼睛瞪得通红，"昨儿个当铺掌柜说了，那金锁片值二百现大洋！"

"你放屁！"金凤突然扬手甩他一巴掌，"爹躺在炕上咳血，你倒惦记着当信物？"竹篮"咣当"砸在地上，黄鼠狼"吱溜"窜进草丛。

银虎攥着金锁片在神像前来回踱步，脚底下踩得枯叶"咔嚓"响。黑马褂商人从阴影里踱出来，手里把玩着玉钗："小哥可想好了？这锁片换五千现大洋，够你在天津卫买座宅院。"

"且慢！"金凤突然从梁上跃下，发间银凤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，"先生好算盘，拿仿古玉钗诓我弟弟换真金锁！"

商人脸色骤变，银虎却梗着脖子嚷："姐你疯啦？五千大洋啊！"

金凤从怀里掏出本蓝布封皮的线装书，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当票："刘掌柜今早被衙门锁了，知县老爷说他倒卖文物。这《陶斋古玉录》里可写着，汉代凤钗凤眼朝上，您这支凤眼……"她突然用银钗尖儿戳向玉钗凤目，"怎么是平的？"

商人"噔噔"后退两步，金锁片"当啷"掉在地上。殿外忽然传来锁链声，两个衙役举着火把闯进来："可是刘掌柜同伙？跟咱们走一趟！"

金凤背着包袱往船上搬，银虎蔫头耷脑跟在后头。"姐，我真知错了。"他摸着空荡荡的左耳垂——去年冬天为躲追兵，冻伤烂掉了半边耳朵。

金凤突然拽住他，指着芦苇荡里簌簌乱晃的枯草："听！"

"吱——"一只火红窜出来，嘴里叼着支真真正正的汉代羊脂玉凤钗，凤眼微微上挑，衔着的珍珠在晨光里流转着七彩光晕。

红叼着玉钗在芦苇丛里转了个圈，忽然化作个穿红袄的姑娘，眉眼竟与金凤有七分相像。银虎"妈呀"一声瘫坐在地，金凤却上前福了福："敢问仙家，可是当年母亲救下的白狐？"

姑娘掩唇轻笑，鬓边金凤钗颤巍巍的："奴家红菱，特来报二十年前王姐姐舍命相救之恩。"说着从袖中摸出个锦囊，"此物能解令尊沉疴，只是……"话音未落，渡口突然刮起一阵怪风，卷着沙土迷了人眼。

待风沙散去，红菱已不见踪影，唯有锦囊好好躺在金凤掌心，里头躺着三粒朱红药丸。银虎哆嗦着捡起地上玉钗，忽觉后脖颈子一凉，回头正对上张惨白的脸——竟是去年冬月冻死在城隍庙的刘掌柜！

"小兔崽子！"刘掌柜七窍流着黑血，"还我命来！"银虎两眼一翻晕死过去，金凤却抄起船桨劈头盖脸打过去："装神弄鬼！青天白日哪来的鬼魂！"

船桨"咔嚓"断成两截，刘掌柜"哎哟"叫着现了原形，却是那黑马褂商人捂着脑袋乱窜。金凤还要再打，忽听得江心传来悠长号子声，一叶扁舟破浪而来，舟上立着个白须老道，手持拂尘朗声道："无量天尊！孽障还不现形！"

商人见势不妙纵身要跳江，老道拂尘一甩，商人顿时定在原地，浑身骨节"咔咔"作响，竟蜕下层人皮来——里头裹着只磨盘大的黑蜘蛛，八只眼珠泛着绿光。金凤倒退两步，银虎却突然扑上去抱住蜘蛛腿："妖怪！把我家传玉钗还来！"

蜘蛛精嘶鸣着用螯肢夹住银虎，老道从袖中掏出面铜镜照去，镜光如剑刺得蜘蛛精满地打滚。金凤趁机将锦囊里药丸塞进父亲口中，不过片刻，王老汉竟咳嗽着坐了起来。

"爹！"金凤喜极而泣，王老汉却盯着蜘蛛精浑身发抖："是……是二十年前我放生的那只蜘蛛……"原来当年王老汉在药铺当伙计，见东家拿活蜘蛛试药，心生恻隐将其放生，谁料竟酿成今日大祸。

老道叹道："此蛛吸了百年怨气，本该成精作怪，幸得施主当年一念之仁，才留了三分人性。"说着从蜘蛛精腹中取出个血玉匣子，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支玉钗，每支凤钗凤眼朝向不同方位。

金凤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："龙凤胎现世，十二玉钗归位，可解漷县百年水患。"她颤抖着摸出颈间银锁片，正与玉匣缺口严丝合缝。江面忽然沸腾起来，浪头打着旋儿往南涌，老道脸色大变："不好！运河要改道！"

话音未落，远处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。银虎突然挣开蜘蛛精，发疯似的往堤岸跑："发大水啦！快跑啊！"金凤却抱着玉匣冲向堤坝最高处，将十二支玉钗按凤眼方位插入石缝。

最后一支玉钗落定时，江水突然分成十二道漩涡，绕着漷县镇缓缓旋转。金凤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，却见红菱化作的红衣姑娘踏浪而来，手中捧着件金丝银线的霞帔："王姐姐，该去投胎了。"

金凤正要追问，忽觉天旋地转。再睁眼时，自己竟飘在半空中，脚下漷县镇安然无恙，百姓们跪在堤岸上焚香祷告。银虎抱着父亲哭得像个泪人，老道正将蜘蛛精封入陶罐埋在柳树下。

"姐！"银虎突然冲着天空大喊，金凤这才发现自己化作淡淡人形。红菱在她耳边轻语："玉钗镇住了水脉，你肉身已与霞帔融为一体，从此便是漷县镇的河神娘娘了。"

金凤还想说什么，却被一股柔风推着往南飘。途经天津卫时，见码头上站着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姑娘，鬓边银凤钗与她别无二致。姑娘突然抬头望天，金凤心头一颤——那眉眼，分明是另一个自己！

漷县镇的娃娃们最爱听船老大讲河神娘娘的故事。"金凤娘娘穿着金丝银线的霞帔，坐在十二道水龙上，手里捧着个玉匣子……"船老大比划着，忽然压低声音，"去年发大水，你们猜怎么着？有人看见银虎老爷跪在堤岸上磕头，脑门儿都磕出血啦！"

茶馆里，须发皆白的银虎抿着高末儿，听见这话只是笑笑。他摸出怀里的银锁片，背面"壬寅年荷月"几个字已被磨得发亮。窗外运河波光粼粼，恍惚间，他仿佛又看见姐姐穿着红袄，站在芦苇丛里冲他笑。

"客官，您的芝麻烧饼！"小二端着碟子过来，银虎摆摆手："且放着吧。"他望着碟中芝麻粒儿，忽然想起那年茶馆里老头的话——有些因果，就像这芝麻，得等秋后才能尝出香臭。

运河改道后，漷县镇成了水陆要冲。银虎用当年玉钗换来的钱修了学堂，自己却住在城隍庙旧址，日日扫着那棵老柳树。有顽童往陶罐上扔石子，他也不恼，只念叨着："轻着点儿，底下埋着位故人呢。"

月圆之夜，镇上老人常看见个穿红袄的姑娘在堤岸上走，鬓边银凤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有胆大的后生追去看，却只见满地露水，倒影里十二道水龙静静环绕着漷县，恍如一双温柔的手，将古镇揽在怀中。

这正是：

善恶到头终有报，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玉钗镇水非神话，一念仁心即菩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