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树底下飘着黄纸钱，李长庚攥着三年挣的八吊铜钱，后脖颈子直发凉。村头王二婶子挎着菜篮子直跺脚："哎呦喂！李家小子你可算回来了！你媳妇儿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，白净得跟庙里泥胎似的……"

话没说完，李长庚撒丫子就往家跑。青石板路上迸起火星子，他这双脚板丈量过塞北的雪原，踩过江南的烂泥，如今踩着家乡的石子路，倒像是踩在棉花套上。院门吱呀一声，他愣在当院——西厢房窗棂上贴着褪色的红纸，檐角挂着驱邪的铜铃铛，可那铜铃铛底下拴着的红绸子，分明是未婚女子才用的样式。

"当家的！"屋里头传来媳妇翠云的声音，带着那么股子不真切的甜。李长庚嗓子眼发紧，掀帘子的手直打颤。炕头上躺着个襁褓，里头露出截雪藕似的胳膊，手腕系着银铃铛。翠云盘腿坐在炕沿，鬓角簪着朵红绒花，脸盘子比三年前圆了整一圈。

"这孩子……"李长庚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炭。

"八月十五生的，正好三年整。"翠云低头逗弄孩子，脖颈后的汗珠顺着领口往下淌，"你不在家，多亏了后山土地庙的狐仙娘娘保佑……"

外头突然响起梆子声，有个破锣嗓子喊："行好的老爷们瞧一瞧，可怜可怜瞎子吧！"李长庚刚要摸铜板，那乞丐突然杵到门槛外头，浑身烂絮挂着冰碴子，独眼里泛着黄光："这位老爷，您可真是好福气！"

翠云手里的拨浪鼓"当啷"掉在地上。

后半夜，李长庚被尿憋醒。推窗望见月亮跟铜盆似的挂在当空，照得雪地发亮。他迷迷糊糊往茅房走，忽听得西厢房有动静。贴着窗棂一瞅，差点没把魂儿吓飞——炕上那孩子正飘着！

银铃铛在月光底下闪着蓝光，襁褓里的婴孩咧开没牙的嘴，喉咙里发出老鸹似的怪叫。翠云跪在炕前，举着三炷香直哆嗦："山神爷爷显灵，明日十五，定给您送三牲……"

李长庚腿肚子转筋，踉跄着撞翻晾衣杆。铜盆落地"咣当"一声，惊得屋里烛火乱晃。再抬头时，孩子已经规规矩矩躺在襁褓里，翠云举着拨浪鼓哼摇篮曲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"当家的怎的起来了？"翠云探出脑袋，鬓角绒花沾着香灰。李长庚打着摆子往屋里走，后脊梁骨冷飕飕的——他分明看见那孩子眼角有块青斑，活似山神庙壁画里的夜叉。

"老哥，昨夜……"李长庚话没说完，乞丐突然咧开缺牙嘴："您家娃娃，是不是见着月亮就乐呵？"

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。李长庚想起昨夜那声老鸹叫，膝盖直打颤："您……您咋知道？"

乞丐用脏兮兮的袖口抹了把脸，独眼里精光四射："实不相瞒，三年前您在关外救的那个老叫花子，就是我。"他摸出块黑黢黢的牌子，上面刻着"五通神"三个朱砂字，"您媳妇怀的，是山神的种。"

李长庚眼前发黑，铜板撒了一地："那……那孩子……"

"莫急莫急。"乞丐用木棍在地上画圈，"今夜子时，您拿这包朱砂撒在门框上，再备下三斤黄酒……"

月过中天时，李长庚把朱砂抹在门神眼皮上。黄酒在供桌冒着热气，碗里浮着张黄表纸，朱砂写的符咒跟血珠子似的。

三更梆子响过三遍，西厢房突然传来婴儿夜啼。李长庚贴着窗缝往外瞅，浑身寒毛倒竖——五个黑影从后山飘来，尖帽子，红袍子，活脱脱山神庙里的五通神像！

"李长庚！"打头的黑影开口，声音像铜锣砸在冰面上，"你媳妇偷了山神爷的种，合该把娃娃献上来！"

李长庚刚要摸菜刀，供桌上的黄表纸突然无火自燃。乞丐不知从哪钻出来，破蒲扇摇得呼呼响："五位山神爷，且看这碗黄酒里浮着的，可是你们要的生辰八字？"

五个黑影凑近碗沿，酒面映出五张青面獠牙的脸。说时迟那时快，乞丐将朱砂粉扬向空中，黄表纸爆起一团火光，照得满院通红。李长庚看见媳妇翠云站在月亮地里，怀里抱着孩子，那孩子脸上青斑忽隐忽现。

"山神爷要的，怕不是这娃娃吧？"乞丐突然指着翠云，"三年前李长庚在关外救的，可是你们座下青狐？"

黑影们面面相觑，打头的黑影突然桀桀怪笑："好个机灵的乞丐！这娃娃可以留下，但李长庚要替我们守山神庙三年……"

李长庚跪在祖宗牌位前，供桌上的油灯爆了个灯花。翠云抱着孩子哭成了泪人儿，那孩子突然伸手抓向灯芯，指尖迸出串蓝火苗。

"当家的，你去守庙吧。"翠云突然止住哭，脸上挂着诡异的笑，"山神爷说了，只要你去守庙，孩子就能活过周岁……"

李长庚抄起供桌上的砍刀，刀刃映出翠云发红的眼角。乞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，破棉袄上结着冰霜："砍了她，娃娃活不过三更；不砍，你李家三代不得安宁。"

外头突然响起唢呐声，凄凄惶惶的《哭皇天》调子。李长庚想起临行前老母亲塞的布鞋，鞋帮里缝着"平安"二字。他忽然抄起砍刀，刀背重重拍在供桌上："列祖列宗在上，不肖子孙李长庚，今日要做个不孝之人！"

唢呐声混着山风往屋里灌，油灯火苗忽地变成幽蓝色。李长庚刀尖离那孩子喉咙只差半寸，却听见窗棂外头传来老母亲的咳嗽声——三年前他离家时，老娘肺痨咳血的动静跟这分毫不差。

"娘？"李长庚手一松，砍刀"当啷"砸在地上。再抬头时，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全蒙着层白毛，活似后山洞口的苔藓。

乞丐突然抄起黄表纸，朱砂符咒往翠云脸上贴："还不现形！"翠云尖叫着往后躲，脸上绒毛乍起，眼瞳缩成两道金缝。那孩子却咯咯笑起来，声音脆生生像铜铃铛。

"李大哥快看那孩子！"乞丐独眼瞪得老大。月光正照着孩子手腕的银铃铛，霎时间满屋都是娶亲的唢呐声，供桌上的黄酒碗"咔嚓"裂成两半，黄表纸无风自燃。

李长庚抄起供桌往门口摔，木门板应声而断。月光底下，五个红袍山神踩着高跷往屋里闯，尖帽子上的铜铃震得房梁簌簌掉土。打头的山神突然扯开红袍，露出毛茸茸的爪子："李长庚，你媳妇偷的可是本座的元阳！"

"放屁！"乞丐突然蹦到供桌上，破蒲扇摇得呼呼响，"三年前李长庚在关外救的，是青丘山九尾狐！你们五通神强占民女，真当老天爷瞎了眼？"

山神们怪笑着围上来，爪子在青砖地上划出火星子。李长庚抄起劈柴的斧子，却听见孩子突然开口："爹，砍那红袍子的后颈！"

斧刃带着风声劈过去，红袍山神应声而倒。月光照在他后颈，竟长着块青黑狐臊疮。乞丐趁机扬把朱砂，其余四个山神怪叫着往后缩，红袍子底下露出尾巴。

"住口！"翠云突然变回人形，鬓角绒花掉在地上露出原形——竟是支红珊瑚簪子，"三年前山神要强娶我，是青狐用幻术救了我。那孩子……"她突然扯开襁褓，孩子胸口赫然长着块梅花状胎记。

李长庚眼前发黑，斧子"咣当"掉在地上。这胎记跟老母亲信里说的分毫不差，正是他离乡那年，老娘在菩萨跟前求来的护身符印子。

"好个偷梁换柱的计策！"乞丐拍手大笑，"青狐假作山神娶亲，让翠云假怀孕拖住李长庚。真正的山神爷……"他突然指向西厢房，"可还在那檀木箱底下压着呢！"

众人冲进西厢房，撬开陪嫁的檀木箱。黄绸子里头裹着个泥塑山神，脑门插着三根桃木钉。乞丐摸出火柴，泥塑突然开口："饶命！饶命！都是小神一时糊涂……"

原来三年前山神贪图翠云美貌，假意赐子给李家。青狐为报恩情，施法术让翠云假孕，又盗来山神庙香火。那孩子实则是青狐用山神精元凝成的幻影，只为拖住李长庚回家脚步。

"李兄弟。"乞丐突然正色道，"这山神虽有过错，但镇守后山百年，也算有功。不如……"

李长庚盯着供桌上老娘的牌位，油灯火苗在眼里跳成两团火。他突然抄起斧头，却不是砍向山神——斧刃寒光闪过，檀木箱上的铜锁应声而断。

"山神爷，您且在庙里继续修行。"李长庚把泥塑放回神龛，"只是这强占民女的规矩，从今往后……"

五更天鸡鸣时，山神庙传来阵阵钟磬声。李长庚抱着襁褓跪在神像前，孩子突然咯咯笑着抓向供桌上的签筒。九十九支竹签应声而起，落地时竟排成个"善"字。

"李大哥快看！"翠云突然指着孩子手腕，那银铃铛不知何时变成了桃木剑坠。乞丐拄着木棍晃进来，破棉袄上结着晨露："这娃娃与道家有缘，不如……"

话音未落，山门突然涌进十七八个蓝布衫的老汉，领头的手持罗盘，正是当年关外救过的老叫花子。他摸着孩子头顶的旋儿，白胡子翘得老高："此子命格贵重，当记名在我玄门之下。"

李长庚刚要开口，忽听得后山传来熟悉的咳嗽声。晨光中，老母亲挎着竹篮往庙里走，篮里装着新蒸的枣花馍馍。她颤巍巍地摸出红布包，里头躺着李长庚离家时求的平安符——那符纸上的朱砂，与孩子的胎记一般无二。

"娘！"李长庚跪着迎上去，老母亲却笑着指向神像："该拜的是山神爷，还有……"她突然压低声音，"那位青丘山的恩人。"

供桌上的签筒又震起来，九十九支竹签这次排成个"缘"字。晨光透过窗棂，照在乞丐独眼里的黄光渐渐淡去，化作青丘山巅的云海。

中秋正日，李家摆了三桌酒席。山神爷的泥塑重新开光，檀木箱底压着五通神的狐尾。那孩子周岁抓周时，左手抓了山神庙的签筒，右手却攥着老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。

"这孩子，将来是要在人间修行的。"老叫花子摸着白胡子，罗盘上的指针正指着堂屋的"天地君亲师"牌位。李长庚给老娘磕了三个响头，枣花馍馍的甜香混着檀香味，在晨雾里飘出三里地。

从此后山多了个规矩——每逢十五，山神庙的签筒要留给凡人。说也奇怪，那签文竟比城隍庙的还灵验。更奇的是李家那孩子，七岁能辨百草，十二岁通晓周易，后来成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善人。

至于那五通神，有人说在青丘山见过他们挑水种树。翠云再没给山神爷上过香，倒是年年中秋要给老叫花子供月饼。李长庚至今保留着当年关外带的铜烟锅，烟袋锅里总装着晒干的枣花花瓣。

月圆之夜，若有人经过李家祖坟，常能听见孩童嬉闹声。老辈人说那是李家先人显灵，小辈们却当故事听。只有山神庙的泥塑知道，那银铃铛里藏着的，是段修了七世的狐仙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