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十五中元节，月亮跟泡在浑水里似的泛着黄晕。护城河边上飘着一层青雾，河面黑黢黢的像口大棺材。张老汉拎着竹耙子沿河溜达，耙齿刮着岸边的芦苇杆子，沙沙作响。

"救命……"

这声音像夜猫子嚎春似的突然窜出来，惊得张老汉后脖颈子直发凉。他贴着河岸往声源处蹭，芦苇丛里突然扑腾出个黑影，月光下泛着白花花一片——竟是个尼姑在水里扑腾！

"造孽哟！"张老汉把竹耙子一甩，连鞋都没脱就蹚进河里。河水冰凉刺骨，尼姑的僧袍浸了水死沉，拽得他直往河底坠。亏得张老汉水性好，胳膊肘子顶着她后腰，愣是给托上了岸。

"多谢施主……"尼姑瘫在岸边咳嗽，月光照得她脑门锃亮，竟是个剃度的女尼。张老汉刚要开口，冷不丁瞅见她左手小指少了一截，断口处泛着青黑。

"您……您这手指头……"

尼姑突然抓住他手腕，指甲暴长三寸："你阳寿已尽，快去准备后事吧！"

张老汉后脑勺嗡的一声，差点栽河里。这尼姑浑身滴水，僧袍里却蒸腾着热气，活像刚从蒸笼里捞出来的馒头。他踉跄着后退："甭……甭开这种玩笑……"

"贫尼法号净空，在白云观修行三十年。"尼姑突然翻起白眼，喉咙里发出乌鸦似的怪叫，"你印堂发黑，命火只剩三寸！"她掏出串檀木念珠按在张老汉额头上，念珠竟滋滋冒起青烟。

张老汉撒丫子就往家跑，布鞋都跑丢了一只。胡同口王瞎子拄着竹竿迎上来："张大爷，您这是撞着啥了？脸色比宣纸还白！"

"甭问了，甭问了……"张老汉砰地关上门，老寒腿直打摆子。西屋传来老娘的咳嗽声，这声儿像钢针似的扎得他心口疼。八十岁的老母亲瘫在床上三年，全靠他端屎端尿地伺候。

"娘，我给您熬药去。"张老汉往灶膛里添柴火，火苗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。药吊子咕嘟咕嘟响，他盯着跳动的火苗出神。尼姑的话像魔咒似的在耳边转悠，后脊梁骨直冒冷汗。

"咣当！"

院门突然让人踹开，净空尼姑湿淋淋地站在当院，僧袍还在往下滴水。张老汉抄起火钳子："你……你想干啥？"

"施主莫怕，贫尼是来救你的。"尼姑突然露出个诡异的笑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，"把这个缝在枕头里，能续命三日。"说完转身就走，袍角扫过门槛，留下道湿漉漉的印子。

张老汉哆嗦着打开纸包，里头竟是截黑黢黢的手指头！这手指头小指少了一截，断口处和他先前看到的如出一辙。他胃里翻江倒海，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。

"大晚上的闹什么妖？"东屋刘婶隔着墙喊，"你娘又咳得厉害了，快去请郎中啊！"

张老汉一个激灵，撒腿就往药铺跑。月亮这会儿更黄了，胡同里的槐树影子跟鬼魅似的乱晃。他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，可回头啥也没有，就是脚底莫名发黏，像踩着胶似的。

药铺掌柜的正在打算盘，抬头瞅见他脸色："张大爷，您这是从河里捞出来的？"

"甭废话，抓药！"张老汉把药方往柜台上一拍，铜钱掉出来叮当响。掌柜的突然盯着他后脑勺："您……您头发怎么白了？"

张老汉一摸脑袋，可不是咋的！刚才还乌黑的头发，这会儿竟白得跟芦苇穗子似的。他踉跄着夺门而出，撞得门框当当响。

回到家，老娘正咳得撕心裂肺。张老汉刚要喂药，突然发现药碗里漂着根白头发——正是他刚掉的那根！

"娘……"他喉咙里像堵着棉花，"咱……咱家是不是撞上脏东西了？"

老太太突然睁大浑浊的眼睛，枯枝似的手抓住他腕子："我听见……听见尼姑在你枕头边说话……"

张老汉后脊梁骨窜起股寒气，转头盯着绣着牡丹的枕头。月光从窗棂缝里漏进来，枕头上竟浮着张人脸似的阴影！

"当家的……"老太太突然用男人声音说话，"你欠我的命，该还了……"

张老汉惨叫一声，连滚带爬冲出屋。胡同里的野狗汪汪乱叫，他赤着脚跑到护城河边，正撞见净空尼姑在河心打坐。月光把河水染成银白色，她身上的僧袍却一滴水不沾。

"你究竟是谁！"张老汉举着锄头，腿肚子转筋。

尼姑睁开眼，瞳孔竟是惨白色："贫尼等你三十年了。"她突然飘到岸边，僧袍无风自动，"当年你爹为救落水的我，平白折了二十年阳寿。如今轮到你……"

张老汉突然想起老爹临终前的怪事：那年也是中元节，老爹从河里捞上个尼姑，第二天就咽了气。他浑身血液都凉了，锄头哐当掉地上。

"当年你爹本可活过六十，却因救了我……"尼姑突然扯开僧袍，露出胸口碗口大的青斑，"这是水鬼印！每个被救的人，都会成为替死鬼！"

张老汉踉跄着后退，脚底踩到个硬物。低头一看，竟是老爹当年用的铜烟锅，烟锅上刻着"积德行善"四个字。他突然发疯似的往家跑，心里头有个念头跟野火似的烧起来。

冲进家门，老太太正歪在床头，手里攥着那截黑手指头。见他进来，老太太突然咧嘴一笑，露出满口黑牙："你逃不掉的……"

"娘！"张老汉扑通跪下，"儿子给您磕头了！"他突然抄起剪刀，咔嚓剪下一缕白发，"当年爹用命换您平安，今儿个……"

话音未落，净空尼姑突然破门而入，僧袍上沾着水草，浑身散发着腐臭味。她伸手去抓张老汉后颈，指甲暴长三寸："时辰到了！"

张老汉突然把黑手指头塞进嘴里，用力咬下去。尼姑发出非人惨叫，僧袍轰然自燃。火光中，他看见尼姑皮下全是鳞片，手指间蹼膜闪动。

"你……你怎敢……"尼姑在火中扭曲，"这截手指头……"

"这是三十年前，我爹从你身上砍下来的！"张老汉吐出嘴里的血沫，"他早料到有今日！"

火光映得满屋通红，老太太床头的黄符突然无火自燃。张老汉这才发现，老娘枕头里塞的全是桃树枝，床下压着朱砂写的符咒。

"儿啊……"老太太突然坐起身，浑浊的眼睛清亮如水，"你爹当年救的……不是水鬼……"

张老汉正纳闷，净空尼姑突然在火中大笑："蠢货！你阳寿本就未尽，那截手指头……"话音未落，她已化作团青烟，只剩半截焦黑的僧袍落在地上。

张老汉捡起僧袍，内衬里掉出个油纸包。打开一看，竟是张泛黄的生辰八字——正是他老爹的！

"这……这是……"

老太太突然老泪纵横："你爹当年救的，是白云观逃难的净空师太。她本要将毕生修为传你爹续命，谁料……"

窗外突然传来铜铃声，七八个道士举着桃木剑冲进院。领头的老道士盯着张老汉："三十年前，令尊本该接任白云观主，却为救师太……"

张老汉脑袋嗡嗡作响，手里攥着老爹的烟锅。月光这时变得清亮，河面泛起粼粼波光，仿佛当年老爹救人的场景重现。

"积德行善……"他摸着烟锅上的刻字，突然明白过来。当年老爹用命换来的，哪里是替死鬼，分明是……

"您各位先喝茶，容我缓缓神儿。"张老汉把老道们让进堂屋，老太太颤巍巍地往桌上摆粗瓷碗。老道士盯着墙角的铜烟锅，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。

"令尊当年救的，可不是寻常人物。"老道士捻着白须，"白云观藏有《太乙续命经》，需八字纯阳之人方能修炼。净空师太算出令尊有此命格，特来渡他……"

张老汉听得云山雾绕，老太太突然插话："当家的临终前，往生枕下塞了本黄册子，说是给……"

"娘！"张老汉慌忙打断，后脖颈子直冒冷汗。老道士却眼睛发亮："可是用金丝线装订的？扉页画着阴阳鱼？"

张老汉心头咯噔一下，当年他确实在老爹枕芯里摸出过这么本册子。封皮用朱砂写着"非命格相合者不可启"，他当邪祟物件给烧了。这事儿连老娘都没告诉过，这老道咋知道的？

"糊涂啊！"老道士跺脚叹气，"那本是《太乙续命经》残卷！令尊若当年修炼，何至于……"

窗外突然阴风骤起，纸钱似的枯叶拍在窗棂上。张老汉下意识摸向怀里，那截黑手指头竟发烫。老道士突然抽出桃木剑，剑尖直指屋梁："孽障！还不现身！"

"桀桀桀……"

怪笑声从房梁传来，众人抬头望去，竟是个倒吊着的黑影！黑影浑身长满绿毛，十指如钩，正是白天在河里挣扎的净空师太！

"你……你不是烧成灰了吗？"张老汉腿肚子转筋。老道士却冷笑："水猴子惯会替身术，刚才烧的不过是它蜕的皮！"

黑影突然张开血盆大口，屋檐上挂的干辣椒簌簌往下掉。张老汉抄起锄头就要上，老道士却拦住他："莫动！此物专克阳火，你越动它越凶！"

说话间黑影已扑到老太太跟前，枯爪直奔咽喉。张老汉目眦欲裂，突然想起老爹烟锅上的刻字，顺手抄起火钳子就往黑影身上戳。

"滋啦——"

火钳子竟冒出青烟，黑影惨叫后退。老道士趁机甩出符咒，黄纸无风自燃。张老汉这才发现，火钳子是当年老爹使过的，柄上刻着"积德行善"四个字。

"这物件……"老道士瞳孔收缩，"是纯阳之物！"

张老汉突然想起，当年老爹救净空师太后，整夜在河边用这火钳子烧纸钱。敢情不是超度冤魂，是在镇水压邪祟？

"桀桀桀，张怀德你生了个好儿子！"黑影突然用老爹的声音说话，绿毛脸上显出几分人样，"当年你宁损阳寿也要保白云观，如今该你儿子……"

"住口！"老道士怒喝，"张施主当年为护观中秘籍，假意被水鬼缠上。那截手指头，实则是他斩下的水猴子爪尖！"

张老汉如遭雷击，当年他亲眼见老爹从河里捞上尼姑，转头就病倒在床上。临终前老爹攥着他手说："记住，护城河……"话没说完就咽了气。

"令尊用二十年阳寿为引，将水猴子封在白云观镇妖井。"老道士剑指黑影，"如今井破妖出，唯有……"

话音未落，黑影突然暴涨三丈，屋顶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。张老汉被气浪掀翻，后脑勺撞在门框上。恍惚间，他看见老爹穿着蓑衣站在河心，脚下踩着团青光。

"爹！"他挣扎着要扑过去，老道士却突然拽住他脚踝："快看！"

青光中浮出本泛黄的册子，正是当年他烧掉的那本《太乙续命经》。册页自动翻飞，停在"纯阳续命"一章。张老汉看见上面画着个火钳子，旁边注着"积阳德，破阴煞"。

"用火钳子戳它天灵盖！"老道士大喊。张老汉也顾不了许多，抡起火钳子就往黑影脑门扎。青烟暴起，黑影发出婴儿啼哭似的惨叫，渐渐缩成个湿淋淋的绿毛团子。

老道士甩出捆妖索，将团子牢牢缚住。团子突然开口："张怀德……你儿子……"声音又变成净空师太的嗓音，"当年你本可传他《续命经》，为何……"

"贫道当年算出，唯有至纯孝心方能破此妖。"老道士念起咒语，捆妖索越收越紧，"令郎三年如一日侍奉老母，这份孝德……"

张老汉突然明白过来，当年老爹不传他秘籍，是要逼他自个儿悟出"积德行善"的道理。火钳子上的刻字，枕头里的桃树枝，床下的符咒——原来处处都是点拨。

"桀桀桀……"团子突然狂笑，"你们以为这就完了？中元夜子时……"话音未落，老道士已用朱砂封了它的嘴。

"此物需镇在白云观下百年。"老道士转头看张老汉，"令尊的阳寿，贫道定当……"

"不必了。"张老汉扶起老娘，"我爹用命换的东西，俺不要。"他摸着火钳子上的刻字，"积德行善，比啥续命经都管用。"

老道士还要劝说，张老汉已背起老娘："俺娘该吃药了。"月光下，他的白发渐渐转黑，额头的皱纹也浅了几分。

三天后，白云观送来块新匾，上书"德荫子孙"。张老汉把匾挂在堂屋，底下压着老爹的铜烟锅。护城河恢复平静，夜里再无怪声。只是偶尔起雾时，河心会浮起团青光，像极了当年老爹蓑衣的颜色。

转眼中元节又到，张老汉往河里撒纸钱。纸钱打着旋儿漂到河心，突然聚成个人形。雾气散去，竟是个穿蓑衣的老汉，冲着他作揖。

"爹！"张老汉刚要喊，蓑衣老汉已化作青光消散。岸边芦苇沙沙作响，仿佛当年救人的场景重现。

"积德行善……"张老汉摸着火钳子上的刻字，突然明白老爹当年为何总说这四个字。河面倒映着月亮，清亮亮的，像极了老爹临终前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