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开春，冀中平原的柳树刚冒嫩芽，赵家屯西头老柳树底下就炸开了锅。村东头赵铁柱的媳妇柳翠儿，正月里在河沿洗衣裳，叫根老树根绊了跟头，这会儿肚子跟吹气似的鼓起来，眼瞅着就要临盆了。

"铁柱兄弟，不是嫂子多嘴，你家翠儿这肚子……"村西头王寡妇挎着竹篮子，里头躺着两把沾泥的荠菜，话头在舌尖上打转，"满打满算才七个半月，咋比人家足月的还大？"

赵铁柱蹲在门槛上搓草绳，糙手让麦秸秆划得全是口子："翠儿说……说是那天让树根撞了腰……"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脸，灶房里飘来小米粥的香味，混着媳妇身上淡淡的艾草气息。

这话茬儿像长了翅膀，晌午头就飞遍了全村。学堂里摇头晃脑念《论语》的孩童，放学路上都改哼着新编的童谣："老柳树，根须长，撞了姑娘送儿郎。"河沿洗衣裳的婆见了柳翠儿，都跟避猫鼠似的往水花大的地方挪。

"铁柱家的，你闻闻这槐花饼香不？"村北头周地主家的胖厨娘，举着油纸包往柳翠儿跟前凑，"我们东家说了，这胎要是带把儿的，赏你二斗白面！"

柳翠儿往后缩了缩，粗布衣裳裹着浑圆的肚子。她记得清清楚楚，那天晌午日头毒得很，她蹲在青条石上捶打衣裳，河水突然泛起绿沫子，水底有团黑影直往她脚踝上缠。她吓得一激灵，手里的棒槌砸在老树根上，震得虎口发麻。

"婶子，这饼……"柳翠儿话没说完，河对岸突然响起铜锣声。新来的游方道士在芦苇荡边摆了香案，黄符在风里打转，惊起一群白鹭。

"河神发怒啦！"道士举着桃木剑乱舞，"上月十五的祭祀，有人偷换了三牲！"

赵铁柱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，老远就听见自家院子里鸡飞狗跳。周地主带着家丁堵在门口，十岁的小少爷举着弹弓，石子儿"啪"地打在柳翠儿刚洗好的被面上。

"赵铁柱！"周地主八字胡抖得厉害，"你们两口子偷了河神祭品，害得今年春汛改了道！"

柳翠儿扶着门框直喘气，肚皮一鼓一鼓像是要把衣襟撑破。她忽然想起昨夜做的怪梦，梦里老柳树张嘴说话，说它被雷劈断的右胳膊，就埋在河神庙地基底下。

"周老爷，您这话……"赵铁柱把锄头往地上一杵，震得青砖直响，"上月十五是我亲自把黑猪赶到河滩的！"

周地主冷笑一声，从怀里掏出张发黄的纸："这是三十年前立河神碑的契书，凡偷祭品者，全家沉塘！"

话音未落，西边天际滚来闷雷。游方道士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，桃木剑尖挑着张黄符："女施主，你身上有股子河腥气。"

柳翠儿突然觉得肚皮发紧，疼得她弯下腰。赵铁柱慌忙去扶，却见媳妇裤脚洇出一片水渍，不是羊水，是黑漆漆的泥浆，还带着股子烂鱼臭虾的味道。

"邪性！"道士倒退三步，"这是河妖要借胎还魂！"

人群"嗡"地炸开了锅。王寡妇挎着的竹篮子掉在地上，荠菜撒了满地。周地主家的小少爷突然"哇"地哭出声，指着柳翠儿身后："树……树根在动！"

众人回头，只见老柳树裸露在外的根须像蛇一样扭动，其中一根最粗的，不偏不倚指着柳翠儿鼓胀的肚皮。河神庙方向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，紧接着是家丁们惊恐的喊叫："河神像……河神像流泪了！"

赵铁柱抄起锄头就要往庙里冲，被柳翠儿拽住衣角："当家的，先……先扶我回屋。"

屋子里，柳翠儿摸出压箱底的蓝布包袱，里头是出嫁时娘给的银锁片。她把锁片塞进丈夫手里："去请东庄的接生婆，再……再捎句话给城隍庙的张半仙。"

赵铁柱前脚刚跨出门槛，后脚就听见媳妇压抑的呻吟。他不知道，此刻柳翠儿正死死攥着炕沿，指甲缝里渗出血珠——那团在她肚子里乱拱的东西，根本不是婴儿，是团裹着黏液的树根，根须上还挂着河底的青苔。

河神庙里，周地主正指挥家丁砸河神像的金冠。游方道士突然指着供桌底下惊呼："看！这里有个暗格！"

暗格里藏着个油布包，打开竟是半本发霉的账册，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年周家克扣的祭银。最后一页夹着张地契，红戳上印着"赵家屯西河滩"——正是老柳树扎根的地方。

"好你个周扒皮！"赶来的里正气得胡子直抖，"三十年前你爹买通风水先生，说河神庙要建在你家祖坟上头，硬是逼着全村人迁了庙！"

雷声轰隆隆压下来，河神像眼窝里淌出的不是泪，是腥臭的黑水。柳翠儿在剧痛中听见老柳树发出"咔嚓"的断裂声，那根指向她的树根突然调转方向，"噗"地扎进周地主肥胖的后颈。

"河神……河神显灵啦！"家丁们作鸟兽散。游方道士却盯着账册发愣，那字迹分明是三十年前失踪的账房先生——而账房先生失踪那日，正是柳翠儿在河边洗衣裳，被根"会动的树根"绊倒的日子。

赵铁柱踹开东庄接生婆的院门时，瓢泼大雨正往青石板上砸。接生婆刘婶子举着油纸伞直跺脚："作孽哟！这黑灯瞎火的，哪个短命鬼要生养？"

"婶子，是翠儿！"赵铁柱浑身透湿，裤脚往下滴着泥水，"她肚皮里……肚皮里像有东西在钻！"

话音未落，西边传来惊天动地的炸雷。赵家屯西头那棵老柳树"咔嚓"拦腰折断，碗口粗的树根"轰隆"扎进河神庙，把供着三十年的泥胎神像戳了个对穿。

刘婶子到赵家时，柳翠儿已经疼得昏死过去。蓝布被面上洇着黑水，产道里露出半截树皮似的玩意儿，还往下滴着绿莹莹的黏液。

"造孽啊！"刘婶子抄起剪刀就要动手，窗棂突然"哐当"被风吹开。一道黑影闪进来，竟是城隍庙的张半仙，道袍下摆沾满河泥。

"使不得！"张半仙劈手夺过剪刀，"这孩子是柳树精三十年修为所化，你这一剪子下去，母子俩都得没命！"

赵铁柱听得两腿打颤："道长，您可别唬人……"

"唬你作甚！"张半仙从怀里掏出半块龟甲，"三十年前河神庙迁址，风水先生说此地是'蜻蜓点水穴'，要种柳树镇水脉。哪知周家老太爷买通了风水先生，把镇穴柳树种在自家祖坟上！"

说话间，柳翠儿突然惨叫着挺起腰。刘婶子眼尖，看见产道里那截树根"噗"地绽开，露出个浑身青紫的婴孩，后脑勺还粘着片柳树叶。

"是男娃！"刘婶子刚要抱，张半仙却拽着她往后退。那婴孩突然睁开眼，瞳仁金灿灿的像猫眼，小嘴一张，吐出股带着鱼腥味的风。

与此同时，河神庙方向传来周地主杀猪般的嚎叫。家丁们举着火把乱窜，说老爷被树根拖进河里，水面漂着件金丝马褂，马褂口袋里露出账册一角。

"报应啊！"里正举着火把照亮账册，白纸黑字记着周家三十年克扣的祭银，"去年大旱，周家拿发霉的陈米充数，害得河神发怒改道！"

暴雨中忽然响起悠长的号子声，八个赤膊汉子抬着口黑漆棺材冲进河滩。领头的竟是失踪多年的老船工，他指着棺材喊："开棺！周家老太爷的尸首在里头呢！"

棺材盖一掀，尸首手里攥着半截柳木雕的河神像，正是三十年前失踪的那尊。老船工抹了把脸："那年我亲眼见周家把真河神像沉河，拿柳木雕的假像哄骗乡亲！"

话音未落，河水突然暴涨。黑漆棺材被浪头卷上半空，棺材板"哐当"砸在周地主的金丝马褂上。柳翠儿在产房里听得真切，那婴孩突然"哇"地哭出声，后脑勺的柳叶"啪嗒"掉进接生盆。

张半仙捧着柳叶脸色大变："这是柳树精的命根子！"他拽着赵铁柱就往河滩跑，只见老柳树断茬处涌出清泉，断成两截的树根在月光下泛着银光。

"柳树精用百年修为改了水脉！"张半仙对着河水作揖，"它早算到周家要断它根脉，这才借你媳妇的肚皮重生！"

赵铁柱听得云里雾里，忽然听见产房传来刘婶子的尖叫。跑回去一看，接生盆里躺着个白胖男娃，后脑勺光溜溜的，哪有什么柳叶？倒是那片叶子漂在铜盆里，竟长出细嫩的根须。

"道长，这……"赵铁柱话没说完，张半仙已经把柳叶埋进老柳树断茬处。说来也怪，那叶子见风就长，三更天时竟抽出新芽，嫩生生的叶脉里流动着金光。

五更天鸡叫时，洪水退了。河神庙废墟上盘着九圈树根，活像条翠绿的龙。周地主的尸首挂在柳树上，肚皮鼓得像蛤蟆，嘴里塞满了河蚌壳。

柳翠儿抱着孩子喂奶时，张半仙在院子里种了棵新柳。他说这树能保赵家屯三代平安，但有个条件——每年清明，要在树根下供碗小米粥。

"柳树精为救乡亲散了百年修为，如今成了个普通婴孩。"张半仙摸着孩子的后脑勺，"你们看这发旋，像不像柳絮？"

赵铁柱定睛一看，儿子头顶真有两个发旋，一左一右旋成个"八"字。柳翠儿突然想起那夜的老柳树，树洞里似乎也有这样的纹路。

转眼过了十八年。赵家屯的柳树长得比房檐还高，赵铁柱的儿子赵根生在树荫下摆摊卖柳编。这后生眉眼像柳条儿般清秀，就是后脑勺总爱沾片柳叶。

那年大旱，邻村井水都见了底，唯有赵家屯的柳树底下沁出清泉。根生带着乡亲们挖渠引水，救活了方圆十里的庄稼。秋后算账，赵家屯的收成竟比往年多三成。

里正在庆功宴上喝高了，拍着根生的肩膀说："你小子是柳树精转世，看这眉眼，活脱脱当年老柳树成精的模样！"

根生但笑不语，手腕上戴着柳枝编的手串。夜里巡田时，他总爱对着柳树说话，说今儿又帮了哪家佃户，骂了哪个欺男霸女的恶霸。月光下，树影婆娑，像有双手在轻轻拍打他的肩。

如今赵家屯的孩童都爱在柳树下玩耍，老人们说，树根底下埋着本账册，记着三十年的善恶因果。每当春风拂过，柳条儿便沙沙作响，唱着古老的歌谣："善似青柳年年绿，恶如浊水日日黄。但存方寸良心在，何惧阎王断生死。"

这故事在冀中平原传了三代人，有人信，有人嗤笑。但每逢清明，赵家屯的柳树底下总供着新鲜的小米粥，金灿灿的米粒里，漂着几片嫩绿的柳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