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夏，江南梅雨季刚过，日头毒得能晒化青石板。稻田里蓄着黄汤水，蛙鸣声一阵紧似一阵，惊得水蜘蛛在菱角叶上乱窜。

"翠莲妹子，晌午头别在田埂上晃悠，当心中暑！"村东头王二嫂挎着竹篮经过，冲水沟边弯腰摸鱼的姑娘喊话。那姑娘扎着蓝头巾，裤脚卷到膝盖上，小腿肚沾满泥点子，活像刚从泥鳅塘里捞出来的藕段。

"二嫂子放心，我逮着三条鲫瓜子就家去。"翠莲直起腰擦汗，后颈晒得通红，"您这是给王二哥送晌饭？我瞧着竹篮里还搁着腊肉呢。"

王二嫂眼神闪了闪，把竹篮往身后藏："咳，他爹在镇上扛大包挣辛苦钱，合该补补身子。"说着脚底生风似的往村口去了，后襟上两块补丁随着步子直扑腾。

翠莲撇撇嘴，重新蹲下身。这处田沟是活水，前些日子暴雨冲垮了上游堤坝，指不定能冲下来什么好物件。她手指头刚摸到滑溜溜的鱼脊背，忽觉脚底硌得慌，伸手往泥里一掏，竟捞出个铜绿斑驳的物件。

"哎哟我的亲娘！"翠莲差点把铜器扔回水里。这玩意儿巴掌大小，盘着条鳞片分明的蛇，蛇头高高昂起，嘴里衔着个镂空圆环，蛇尾却卷成杯座。最奇的是蛇眼嵌着两颗红宝石，日头底下一照，竟泛着血光。

正愣神时，背后突然炸雷似的响起嗓门："好个不要脸的贱蹄子！光天化日偷我家传家宝！"翠莲手一抖，青铜杯"扑通"落回水里。回头见王二嫂叉着腰，脸涨得比猪肝还紫，身后跟着个黑铁塔似的汉子，正是她男人王二。

"二嫂子可别血口喷人！"翠莲气得直哆嗦，"这铜器是我从水沟里摸……"

"放你娘的狗臭屁！"王二抡起扁担就往水里戳，"这蛇形杯是俺家祖上在京城当差时得的赏赐，前些日子发大水冲走了，敢情是让你这黑心肝的捡了便宜！"

翠莲躲闪不及，小腿肚挨了重重一下，疼得跪坐在泥水里。王二嫂趁机扑上来抢，十指在她脸上抓出几道血痕。正撕扯间，远处突然传来驴车铃声。

"住手！"赶车的老汉扬起鞭子，"青天白日抢东西，还有没有王法？"

王二夫妇见是邻村保长，这才悻悻松手。翠莲踉跄着爬起来，浑身泥水混着血水，怀里却死死护着青铜杯。老汉打量她半晌，突然道："姑娘可姓柳？你爹是不是柳木匠？"

见翠莲点头，老汉从车辕上扯下块粗布："裹上腿伤，跟我来。"驴车颠簸着往村外去，王二夫妇对视一眼，悄悄跟在后头。

却说这老汉并非旁人，正是三十年前在柳木匠家做过长工的陈福。当年柳木匠救过他性命，临终前曾托付个木匣，说若遇柳家后人，务必交还。此刻陈福从车底拖出个樟木箱，箱盖一开，竟是套雕花银镯并一封信。

"你爹说，若见着蛇形杯现世，就把这信交给你。"陈福压低声音，"那杯子是前清造办处的物件，蛇眼红宝石能验毒，杯身刻着《淮南子》里的养生诀。只是……"

话未说完，窗外突然伸进半截扁担。王二狞笑着闯进来："老东西，我道你怎的多管闲事，敢情是窝藏赃物！"马氏跟着窜进来，一眼瞧见银镯，两眼直放光。

翠莲将信塞进怀里，抄起剪子："你们再敢上前半步，我就扎烂这传家宝！"王二夫妇被唬得一愣，翠莲趁机撞开窗棂，抱着箱子跳进稻田。王二嫂子在后头尖叫："快追！那往老坟岗跑了！"

暮色四合时，翠莲躲进座荒废的义庄。棺材缝里漏进几缕月光，正照在青铜杯上。她展开信笺，父亲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：

"吾儿见字如晤。此杯名曰'螣蛇衔环'，乃战国时楚地巫师法器。杯底刻有'贪者自焚'四字，遇血则显。若遇歹人强夺，可刺破指尖滴血入杯……"

门外忽然传来窸窣声。翠莲屏住呼吸，听见王二嫂子在嘀咕："当家的，要不算了？这义庄邪性得很，我瞧着……"

"怕个球！"王二踹门而入，"小，把杯子交出来，再让爷们乐呵乐呵……"话音未落，翠莲已咬破指尖，血珠滴进蛇口。青铜杯突然嗡嗡作响，蛇眼红光大盛，照得整间义庄亮如白昼。

王二夫妇被晃得睁不开眼，却见四面棺材板同时震动，腐朽的钉子"噼里啪啦"往外蹦。马氏尖叫着往外跑，却见门外齐刷刷站着十几个黑影，竟是村里早夭的孩童，个个脸色青紫，伸着手指头往屋里指。

"还我杯子……还我杯子……"孩童们齐声呢喃，声音像无数根针往人耳朵里钻。王二吓得屁滚尿流，连滚带爬往外逃，马氏却像被钉住似的，直勾勾盯着青铜杯，嘴里流着涎水："是我的……都是我的……"

翠莲趁机从后窗翻出，借着月光往山上跑。身后传来王二嫂子的惨叫，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。她不敢回头，只觉得怀里的青铜杯越来越烫，蛇身竟开始蠕动，仿佛要活过来似的。

五更天时，翠莲逃到山腰破庙。老道正在蒲团上打坐，闻声睁眼："女施主印堂发黑，可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？"见翠莲捧出青铜杯，老道脸色骤变："此乃螣蛇蛊杯，需以人血饲之。你可是滴血认主了？"

正说着，山下忽然火光冲天。老道掐指一算，长叹道："那贪婪夫妻遭了报应。王二被棺材钉扎瞎双眼，马氏抱着假杯子跳了井。只是这螣蛇蛊已醒，女施主需随老道去武当山，用《道德经》镇压七七四十九日……"

翠莲却摇头："道长，我爹信中说，此杯可验人心。若将杯中血水倒入贪泉，能教世人看清贪欲本相。"老道闻言怔住，半晌才道："令尊是位高人。只是贪泉在岭南，你一介弱女子……"

"我爹为造这杯子，瞎了双眼。"翠莲抚摸着杯身篆文，"他临终前说，人心里的贪虫，比蛊虫更毒。"

三个月后，广州贪泉边。翠莲将青铜杯沉入泉眼，血水晕开时，围观百姓惊见水中浮现种种幻象：有官吏搂着银箱化作白骨，有商贾骑着金马坠入悬崖，最可怕的是个锦衣妇人，抱着空杯跳进血池……

"诸位请看。"翠莲捧起泉水，"这水可照见本心。若心存贪念，饮之如饮鸩酒；若心怀坦荡，便是甘露。"

人群中忽然走出个戴眼镜的先生，正是当年柳木匠的故交。他接过杯子细看，突然跪地痛哭："柳兄，你研读《抱朴子》三十载，竟真炼出这照心镜了！"

从此贪泉改名照心泉，青铜杯沉在泉底，蛇眼红光夜夜映水。有人说见过翠莲在泉边洗衣，蓝头巾换成了道髻；有人说王二夫妇的魂魄仍在井底打转，井沿长出两株并蒂莲，一红一白，开得格外艳。

这正是：

螣蛇衔环照胆镜，贪泉洗心见本性。

世人皆道金银好，怎知黄白最蚀魂。

莫道善小无以报，须知恶满自焚身。

且将杯中血泪事，说与后来警醒人。